晚上周子放回家,路季予要去超市買點生活用品,兩人順道一起出門。
那頭周子放在玄關忙着系鞋帶,看着眼前一腳已經跨在門外的人,還是沒忍住好奇心。
“你今天又去博雅了?”他剛才在冰箱裡拿可樂的時候,看到了dm家的蛋糕盒。dm是前些年進入南遠商區的一個高端甜品店,整個市隻在博雅藝術館開了一家,别無分店。
路季予正在低頭回微信,清瘦的脊背松松垮垮地倚在身後的圍欄上,他聽周子放突然這麼問分心偏頭看了他一眼。初夏忽然喧嚣的晚風在這一瞬從身後湧上來将他妥帖地圍攏,少年剛洗過的頭發柔軟地貼在額前,在風裡輕輕晃蕩,像是春風吹皺的湖面,而那雙被手機屏幕照亮的眼裡,存着點說不清的情緒,如同蟄伏之後的溫柔:“怎麼,我都被路臨趕出家門了,還不允許我去我媽跟前告告狀?”
這一帶沒有高樓大廈,也沒有閃耀霓虹燈,夜晚的天際偶爾閃爍幾顆燦爛的星子。
周子放望着路季予的墨黑的眼睛,有時候覺得,如果路季予他媽還活着的話,他指定是個媽寶男。當然他從沒有跟路季予說過這件事,否則他太不是個人了。
路季予媽媽是個地質學家,同時也是個小有名氣的業餘畫家。周子放小的時候見過他媽一兩次,因為太小了,就隻記得一個感覺,就是漂亮。他媽真的長得跟仙女似的,而且也是特厲害的一人,打路季予一出生,他們夫妻兩人就一直在邊疆工作。路季予小的時候都是跟他爺爺一起長大的,因為他外公外婆高門顯貴,不認可他媽跟他爸的婚事,很早就斷了聯系。
後來路季予媽媽在外出勘探地質的時候遇到了山洪,人沒了。之後轉頭沒過多久,他爸也在一次執行任務中意外去世。
很難想象眼下這個意氣風發,看着沒心沒肺的大學霸九歲就父母雙亡。
周子放知道路季予有一個雷打不動的習慣,每年他父母的忌日,他都不會去墓園祭拜。他習慣去博雅藝術館一号展廳的18号永久館藏品面前坐上一天,不說話,默默喝完一打養樂多,然後回家睡覺。
養樂多是路季予媽媽生前經常買給他買的的飲料。
而18号館藏品是路季予他媽年輕時候的作品。
小時候的周子放想過,路季予會不會在那兒流上一天的眼淚。他越想越急。
後來初二那年,他實在按耐不住,偷偷尾随了路季予去博雅。躲在展廳後面的周子放發現路季予根本沒有流上一公升的眼淚,更沒有什麼傷心的表情。
在他媽的畫作下,路季予人半蹲在地上,跟一個四五歲的小孩在正旁若無人地無聲玩拍卡牌,玩得還挺帶感。
周子放終于确信,路季予的身上好像總是帶着點不合時宜的松弛感。
比如他慣常挂在嘴邊安慰人的一句話就是,我們來這世上隻走這一遭,怕什麼,天又不會真的塌下來。就算真塌下來也沒有關系,因為愛你的人總會認出你面目全非的樣子,帶你回家。
他記得有人跟路季予說過,既然你這麼懷念他媽,為什麼不申請把這幅畫帶回家,那不是每天都能看到了。
路季予隻是笑着搖了搖頭:“她應該被更多人看見。”
愛不是私有獨占,而是祝她大放光彩,鵬程萬裡。
周子放有時候覺得路季予跟他媽挺像的,兩個人都有點說不上來的英雄主義的調調。比如路季予高考保送成功後,沒有想着去遊山玩水,談情說愛,而是回德文的時候轉頭就被他那便宜班主任拐走了給他的那些便宜同學做家教。
路季予中考的時候非常詭異得沒有發揮好,錄取去了本市的一所墊底普高,德文中學。路臨當時為這事氣得整整一個月都沒搭理他。不僅是路臨,所有人都對這個結果感到大失所望。路季予念的初中是本市的重點中學,他上中學的時候就從來沒有下過年級前三。這個成績足以保送他進任何一所名校。
偏偏奇怪的是,路季予先是拒絕了學校保送的名額,然後又發生中考失誤這樣的事情。愛他的人都說他是對自己要求太高,想拼一下狀元的位置。恨他的則在背後笑話他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周子放知道路季予向來都是大賽型選手,絕無可能會在中考失誤。
但路季予嘴巴嚴得很,他不想說的事,你就算用老虎鉗拔他的牙你也問不出來。
路臨打小就對路季予滿懷希望,她自然不會把路季予扔到德文看他自生自滅。路臨前前後後找了些教育系統的關系,打點妥當後,幫路季予辦了實驗三中的借讀生。三中是本市數一數二的老牌市重點高中,放眼全市能拎出來和它對打的也就隻有最近幾年剛冒上來的嘉元中學。
“你在德文的保姆工作做得怎麼樣?”
周子放這話取笑得的意味挺嚴重,路季予覺得别人也罪不至此。他假眉三道地拿手肘往後一頂,正好撞在對方肚子上:“無不無聊你。”
路季予自覺沒使什麼力,但是下一秒周子放忽然捂着肚子怪叫起來:“靠,老子屎都被你打出來了——。”
路季予:……咱能不能做個文明人?
可惜人有三急,周子放這會兒實在沒功夫文明了。兩人樓梯才下了一半,他把書包甩下來扔給路季予,自己轉身捂着肚子着急忙慌地往樓上沖。
留路季予無語的在樓下叫他:“跑什麼跑,鑰匙還在我這——。”
“那你還特麼的不快點上來,不然哥拉你門口信不信?”周子放弓着身子,擱門口崩潰大喊。
路季予不可置信地看了看自己手,你還有這功效啊。
把周子放送進去後,路季予沒進門,他有些疲憊地靠着樓梯邊水泥砌的圍牆上,将自己完全隐匿在陰影之中後拿出手機低頭跟老張繼續請假。老張是他在德文的班主任,當初他保送成功回德文拿材料辦點手續,結果半路就被老張拐去做了免費家教。
累是累了點兒,但是跟他玩的好的那幫都還沒考完,他反正也是閑得沒事幹。用老張的話來說,他這算是報答母校了。路季予捏着手機,站在高處俯視這一整條巷子,老舊,淩亂,人情味重。住在這的家家戶戶似乎都有那麼點沾親帶故的關系。來來往往的人都有說不完的話,一旦遇上了,就像是兩塊磁鐵的南北極,沒一個下午是怎麼都不可能分開。
路季予又擡頭看向遠處。地标性的高樓大廈在夜色裡裹着一身霓裳羽衣,熠熠生輝。遠處江上遊輪的汽笛上拖着悠遠漫長的調子不請自來。從這裡到那裡,人情與世故,推陳和創新,所有的點點滴滴都淋漓盡緻地完美交融彙聚成一個城市最盛大的筋骨。
那麼你的筋骨在哪裡呢,路季予。
他回答不上來。
這世間萬物生長,唯獨他在淪喪。
夜色濃稠,綠化帶裡趴了一天的幾隻野貓擠着垃圾桶在搶吃的。路季予擡手拍了兩下門,也不管周子放聽沒聽見:“好了自己下來,這兒都是蚊子,我先下去了。”
樓梯下到一半,鼻尖蓦地撲來一陣淡淡的煙味,路季予停住下樓的腳步,側頭沖樓下一看。
來的時候,房東跟他提過一嘴,樓下是一家半死不活,離開倒閉不遠的畫室。
路季予記得自己傍晚回來看見門還是鎖着的。
眼下畫室門前亮着一盞昏黃的燈,飛蟲圍着燈泡上下飛舞,光砸在地上的影子明滅交換。初夏傍晚的夜風舒爽又纏綿,像是一首寫不盡的長詩,草木生意盎然的氣息蓬勃在春/夏之/交的末尾,一場蓄勢待發地滾燙正在人的皮膚肌理下緩慢複蘇。
所有正在發生的一切都在瘋狂地向人叫嚣着。
盛夏将至。
姜莞蹲在門口的台階跟陳美雲煲電話粥,腿上已經讓蚊子叮了好幾個包。
“嗯,樓上搬來了個鄰居。”
“陳美雲,你除了問人長得怎麼樣還能問點别的有營養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