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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診療室?裡面長啥樣?老公你知道不?”
還沒到供暖的日期,醫院内外冷成一片,女人把身上僅有的手套強制塞給了孟盈後,開始有一搭沒一搭跟男人閑聊起來。
“這上哪知道去?我又沒病。”男人打着哈欠,精神卻不敢有片刻放松。
祁秀麗陪着孟祁月受診,孟盈則跟着榮氏夫婦在屋外。三人不約而同地坐在靠右一側的并排長椅,對面就是徐婷當年走過的樓梯間,夫婦二人離得甚至比孟盈更近些。
誰都不想慘案重現。
時過境遷,如今樓梯那頭被刻意堆滿雜物,可夫婦不敢有絲毫松懈。
比起其他科室的“一床難求”,精神科明顯空曠不少,也更沉寂、更壓抑。
“榮姨,你來!”孟盈突然起身,在落地窗錢站定,向女人揮手,指着樓下她們剛乘坐過的那輛車問:“那真是徐海峰嗎?”
不知何時,開走的車又被開了回來,就停在側門正對面。
為确保真實性,榮姨半眯着眼,幾乎沒做任何思考,一下就拍闆确定了男人的身份:“對,就是他!我不可能認錯的,哎呀,老公、老公!”
男人小跑着趕來,比了個噤聲的手勢:“裡面聽診,别吵,幹啥?”
“你往下瞅,那是徐海峰不?是不?你瞅那衣服、那站姿,那不是徐海峰是誰?”
男人本想拉回妻子,可當他看到徐海峰身上的衣服後卻愣住了,嘴巴翕動着,胡渣叢生下是顫抖的肌肉:
“老徐他、他怎麼瘦成這樣了……他身上那個黃馬甲還是嫂子那年給他織的,現在怎麼、這麼、這麼晃蕩……他怎麼、怎麼瘦成這樣了?”
車停在正門靠西一側,徐海峰下了車,徑直向前走,站在花壇正中央。
孟盈往下掃了一眼,北方漢子身材魁梧,徐海峰也不例外。
奈何他實在消瘦,常年窩在駕駛室使他的脊骨向外突出,像曬幹的蝦米又被擀面杖輪番攆過幾遍的樣子。
在車上的時候孟盈光顧着照看孟祁月,經男人提起後她對那件黃馬甲有了印象:很松、很舊、男人很愛惜,可它還是不可避免地脫線。
徐海峰手裡還夾着什麼,孟盈看得很清楚,是煙,沒點,就那麼拿着。
倏然間,他後退幾步,雙手以一種詭異的姿态向上伸,甚至蓋過頭頂。随着動作,黑色外套向兩邊敞開露出裡面的黃馬甲。
年月久遠,有些掉色了。
“好了老公,過去的事不想了。”女人将男人攙扶回了樓梯口,她騰出一隻手拉孟盈,孟盈聽話地回去,腦中卻滿是徐海峰昂頭默然、半曲手臂的姿态。
——明明已經千叮萬囑過,為什麼還是不放心?
——接到孟祁月的那一刻,他是否想起了含恨而終的女兒?
林繁芝,你欠這些人的該怎麼還?欠我們的又該怎麼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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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哒——”診療室的門被推開,屋内的白熾燈晃得人眼花,孟祁月率先走了出來,手裡捏着紙巾,臉上刻滿疲憊。
一開始,她的确抱着僞裝正常人的心思,可到底年紀太輕,醫生三言兩語就破開了她的僞裝……
“你很堅強,也很幸運。”聽完了孟祁月的自述,程醫生不由得将眼前的她同四年前的另一名徐姓患者聯系了起來,那個叫徐婷的女孩跟她遭遇了同樣的事。
——群體鼓勵、□□羞辱、言語霸淩、肢體傷害。
徐婷當年明明說好了願意接受後續的治療,可她出診室後卻突然失控……聽說那孩子的班主任事後被牽連調崗,而那些霸淩她的人就沒什麼後續了。
沒救下徐婷是程醫生的職業生涯的遺憾,于是他盡可能地放緩語氣安撫着孟祁月,他說:“你很堅強、也很勇敢、你遠比你自己想的要更強大。”
被霸淩是一件羞恥的事,孟祁月本不想坦白自己的脆弱,可當程醫生問她願不願意訴說時,她竟鬼使神差地同意了。
——她太需要傾訴了。
從言語上的□□羞辱到肢體遭受到實質傷害,孟祁月的叙述比想象中要更激烈:
“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對我?就因為我家沒錢嗎?窮是罪嗎?還是說隻有漂亮、聰明、富有的人才值得被愛?”
孟祁月緊閉着眼,試圖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狼狽,自尊是她僅有的東西:“可我就是個活得不漂亮的普通人,我也不想的,可我沒辦法,我已經盡力了。”
“我不是沒想過求助,可結果還是那樣。明明是書本教的我有事找老師,我按書上說的做了,可為什麼到頭來被罰站的是我?被排擠的是我?被透明化空氣化的還是我?!”
面對孟祁月無助又崩潰的眼神,程醫生的“醫生,我真的不想哭,可我忍不住,我不知道我錯哪了,還是說我根本就不該活着?”
孟祁月揪着心髒處的衣服,癱在椅子上使勁地昂頭,渴求燈光蒸幹海水般的淚,然而一切都是徒勞。她頓了頓,問出了困擾心頭已久的問題:
“窮就該死嗎?”
“窮就不配活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