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聲斷斷續續漸停,屋中燈花燒的正旺,姜回喝了碗清粥 ,吃了三兩口筍尖便停下筷。
烏黑發絲尚帶着潮氣垂在腦後,細小水珠宛若蜿蜒的小溪滴成一小片濕痕。綏喜把男裝放在榻上,看見這一幕不由得心急,“公主,不擦幹會得風寒的。”說罷,拿着幹淨的帕子細細擦起來。
姜回任由她動作,銅鏡映出女子如畫的輪廓,眉如遠山,膚白凝脂,棱唇不點而朱,雖眉間蘊着蒼白孱弱,桃花眼霧氣蒙蒙,可并不讓人覺得凄婉,此刻微微斂眸,神色沉靜,額頭飽滿,側顔大氣而精緻,極為動人心魄。
擦幹後,綏喜卻犯了難,她不會梳發髻,自己的頭發梳的松散歪斜,她覺得沒什麼,可放到公主她就覺得違和,更别說,男裝應該梳什麼發髻,她更是不懂。
綏喜有些害怕,她好像什麼都不會,公主留着她也沒什麼用處。
綏喜嘴巴一癟,眼淚頓時流下來,哭的打嗝怎麼也止不住。“嗚嗚,公,公主,奴婢不想哭的,嗝。”
姜回從妝奁中找到許是被人丢棄的布條,自己束起一個高髻,豔紅布條垂在腦後,随着走動一晃一晃,背影灼華。
再出來時,姜回已然換了一身黑衣素袍,瞧着像是臨時找來,花紋圖案一應全無,最多隻算七成新,卻勝在幹淨。
姜回很滿意。
屋門被輕輕打開,很快合上,不見女子身影,等綏喜哭完,就看到空無一人的房間,不禁呆愣。
找出去時已經徹底不見姜回蹤影,隻能蔫蔫的低着頭回去。
夜色四合,因下過雨,往日本就行人寥寥的街上更是看不到人,隻偶爾聽見躲在暗處的野貓軟軟的叫聲。
纖細的少年在夜色中穩穩的走在偏僻的小巷,一身黑衣形如鬼魅,可越走,燈火卻越明亮,蕩漾多情的女聲格外清晰起來。
在寒食節結束之際,宛若鬼門大開,那嬌妍的女聲在裡面幽幽響起,宛若蠱惑人心智的妖。
“止步。”冰冷的聲音陡然出現在少年前方,利刃懸在少年脖頸,似乎他擅動一步,就會毫不留情的割破他的喉管。
“買人。”姜回音色刻意壓低道。
“這是過路銀。”姜回從懷裡掏出三錠銀子放在掌心。
男子打量他幾眼,收了銀子讓開了路。
往前不過十步,便見瑩瑩燈影,脂粉香氣濃濃的散出來,擡目望去,便是大片大片的紅綢,欲語還休的笑聲嬌嬌怯怯,曼妙身姿的女子披着各色輕薄的綢紗,在台中翩翩起舞,管弦樂聲琳琅不絕。
忽而,臉帶薄紗的妙齡女子在舞姬中持一株粉白海棠緩緩上舉,薄紗掉落,襯粉頰若桃花,紅唇櫻櫻,眼神妩媚妖冶,歌喉酥麻入骨,一瞬間吸了在場男子的魂魄,一錠錠銀子砸在台上,一時樓内熱情歡溢。
“蘋兒!”
一疊聲瘋狂癡迷的呼喊伴随着海一樣的銀子讓撲滿白粉的老鸨笑的眼睛成一條縫,玉面少年正是此時走到老鸨面前。
“呦,小姑娘來我這做什麼?”老鸨上下打量她一眼,眉梢一挑,含着三分慣常的笑,眼角卻蘊着精明。
“媽媽好眼力。”姜回走過去,微微靠近老鸨,低聲道。
“我要買個人。”老鸨剛想調笑,姑娘也要為她樓裡的姑娘贖身不成?倒真真是奇聞了。冷不防聽到後半句:“要個特殊貨色。”
老鸨神色一凜,這次認真的打量了姜回一番,黑粗眉,巴掌臉,發上既無钗環,也無簪子,隻用布條簡單束起,卻有一股利落英氣。
姜回心神意會的塞了銀子,老鸨掂了掂,不說話,姜回隻得又加了一錠。老鸨這才滿意,親自領着她朝着角落裡一間不起眼的廂房走去。
進去之後,老鸨在屏風正對着的花瓶左右旋轉幾次,一道暗門打開,老鸨回身沖她招了招手,從懷裡拿出火折子吹燃,看姜回進來,又在裡面凸起的石頭按了三次,姜回身後的門随之關上。
“小姑娘買仆人為何不去牙行?這裡的人可不是好招惹的。”
“媽媽該知道有些話是不該說出口的。”姜回冰冷的聲音從身後傳出來,在漆黑的地道裡更顯詭谲幽深,老鸨自覺閉了嘴。
她這個人就是好奇心重,年輕時撞破了不該見的東西,本以為死到臨頭卻陰差陽錯的活了下來,多年來也閉着嘴,這次卻沒忍住。
實在是覺得稀奇,一個年輕的小姑娘,家中人卻放心她獨自出來買仆人,卻還不去牙行買些來路清楚知根知底的丫頭小子,偏要來這裡。
走了約莫兩柱香,老鸨停了下來,在正對着的牆壁有節奏的敲擊,一會,石門轟聲打開。
入眼,是一個巨大的山洞,潮濕的腥味彌漫,地上濕漉漉的不知是血還是什麼,有些發黏,老鸨把火折子吹滅,道:“既然姑娘執意要買,老身也不勸阻。”
“按規矩,這裡的人一旦出去,就和這裡再無關聯,一切買主自負。”
“姑娘可清楚?”
姜回點頭,老鸨沒再多說,一直沉默站在那裡的男人走過來,掀開巨大的黑色油布。
姜回一瞬間對上無數雙眼睛,麻木,陰暗,嗜血,瘋狂,悲哀,密密麻麻的情緒一瞬間直入腦海,直叫人心神激蕩。
半人高的兩個鐵籠,左邊放着是男,右邊是女,幾乎是肉擠肉沒有任何多餘的空隙,卻也不允許他們站直,如同馴化不聽話的牲畜。
老鸨觀察着姜回的神色,卻看不出同之前有任何不同,收了輕視,給她逐個介紹:“這個,天生有一把子好力氣,同人搶牛車一不小心給人砸死,逃過來的,五兩。”
“這個,手裡的功夫靈活,被人抓了打了個半殘賤賣,腿廢了沒人要最後被扔出來的,姑娘給個十文錢就帶走得了。”沒什麼用處,又老的布滿溝壑,給他一口馊飯都浪費了她的糧食。
“靈活?”姜回微微俯身,對上一雙布滿滄桑黑洞洞的眼睛,殷紅的唇輕啟,細氣問:“剝人皮會嗎?”
老鸨一愣,連方才的木頭男人也忍不住投來一眼,姜回在注視中站起身,眉眼稱的上溫和:“站不起來,也不代表沒有别的用處。”
一股冷意直直攀附背脊,老鸨連忙收斂了神色,言辭比之方才恭敬許多,連暗處的目光都不似方才輕蔑又充斥赤裸裸的欲望,變得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