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桢?拓跋丕眼皮一擡。
宗室裡論資排輩,除了年歲漸大,德高望重,位高權重,自然還有出身二字。
拓跋桢是景穆帝的第十一子,文成帝之弟。是景穆子孫中輩分最高,資曆最老的一個。
拓跋丕猶記得當時宗親大會,他拍闆支持皇帝守喪三年的舉動。還言之鑿鑿,不支持便是不忠不孝。
拓跋丕不動聲色:“他不是被削去王爵,廢為庶人了麼?”
“當時的诏令可是禁锢終身呐。結果呢?南伐遷都要表态的時候,他可是第一個站出來支持的。這禁锢,不會就因為支持至尊守喪的事兒就給免了吧?”
穆泰給拓跋丕添酒,“當初可是太後親自下的令,他保住了命還是心有不甘呐,眼下終于看到機會了,又想聞風而動了?”
拓跋丕了然,眼下至尊最關切的唯有南遷一事,拓跋桢定然是決定在這件事上襄助皇帝了。
“還有一張‘複本封’。”穆泰又給自己倒了一碗,拓跋丕府中的酒碗亦為玉制,那酒水在玉盞裡搖曳,在燭光下發出晶瑩剔透的光。
“聽說托人進馮府說項,給馮昭儀送了禮。咱們的至尊為她可是将王遇一黜到底,可想而知,再加上這股枕頭風,啟複是遲早的事。”
一提起這事 拓跋丕隻覺悔之晚矣。心中難免斥三娘和馮誕糊塗,從前馮家二娘子在暗,既一計不成,再追一計便是,怎好教她翻身。
他将三娘求的藥,加大劑量,所圖便是一舉中的。
可歎,可惜。
三娘到底心軟,畢竟是同胞姊妹。
轉頭又想,若三娘當真是個不念舊情之人,亦不會至今依然看顧支持他們這些太後舊人了。
此一念,讓他生出也罷的感慨來。
三娘到底年輕,太後那般的雷霆手段還待慢慢學。
餘下頗傷天和人和之事,便讓他們來做吧。
面上卻仍是笑笑。
穆泰不滿南遷一事,他早前就有過隐約的判斷。實際上自十六年例降王爵以來,代人舊貴的集體不滿,便從未發洩過。
但穆泰是上過戰場殺過人的人,這種不滿會不會演變成什麼行動。他無法判斷,也不想知道。
“宦海沉浮,願賭服輸。當上則上,當下則下。也不過是尋常事罷,你怎麼還看不透了?”
“世道艱辛,人情叵測,看不透也正常。”穆泰道:“但是不甘心啊,咱們鮮卑人的這一腔熱血啊,真是沒辦法,還是得應付着才行。”
拓跋丕問他,“那你想過沒有,這一腔熱血,要是應付不了,會如何?”
“不如何,這世間路有很多條。一條绫,一把鋼刀,或是一杯酒。”
穆泰坦然,舉起玉碗,朝他一敬。頗有當年指揮大軍的架勢:“當生則生,當死則死。”
晚些時候,穆泰又拎着他的兩罐酒和玉碗去了拓跋丕府中的後宅,那裡住着拓跋丕的弟弟和前妻所生諸子。
拓跋丕目送他:穆泰剛從任上歸來,這一趟明擺着是要見許多人。
跟在拓跋丕身邊的長史是老資格了,方才就是他一直守在門口,此時不由得上前多了句嘴,“要不要去聽着?”
拓跋丕耷拉着眼皮,擡也沒擡,揮了揮手,“叫他們聊去,能有什麼事兒,發牢騷都不成麼?”
馮夙此刻也在抱怨,因有些醉了,所以車轱辘話來回說。
馮修聽了半晌,終于聽懂了。
是至尊要乘三年考績之機,罷馮夙的太子中庶子一職。
馮修意會,搖了搖馮夙,“給阿兄說說,至尊怎麼說?”
馮夙懵懂,絮絮叨叨,隻說起要免東宮官數人。
除此之外,還免了任城王拓跋澄的太子少保,廣陵王拓跋羽的廷尉,以及拓跋贊的太子少師職。(注1)
他低着頭,隻道:“說都是為着大局好。”又嗚嗚似有哭腔,“還說了要降爵。”
“也是為你阿姊好?”
馮夙點點頭。
馮修喂了他些蜜水,在心中沉吟。
至尊既如此,想必是要拿東宮開刀,來一次大換血,剔除些該剔除的人。
如此,日後行事時,不會有旁的牽連。
馮修日日侍奉禁中,早看出了風向的天平将往何處傾斜。
雖他嶽父穆亮立場持中,不偏不倚,隻支持至尊一人。
餘事隻要與己無關,才不欲多言。
可嶽父到底是嶽父,不僅出身高,能力亦強,年紀輕輕便文韬武略,受封為長樂王爵。
如今位列司空,才從關中歸來,正帶着幾位匠作大将營建洛陽新宮室。
而他呢?
他心知自己實力平平,又被他風采卓越的大兄所壓制。自是處處不如人,處處不如意。
即便是年輕時外遊集會,回城時衆女鄭果盈車,泰半也隻沖着馮誕去。
眼看老父日益衰老,連至尊見其困笃,且歔欷流涕。(注2)
日後馮誕為家主,或要分家,哪兒還有他什麼出頭之日。
他這樣的人,要想出頭,還得循乃父之路。
有一個手握實權的姊妹,自奉他為三公,做諸王的嶽丈。
而三娘,早在數年前奔回家來。在常夫人面前哭鬧時,敗象已露。
今二娘大難不死,至洛後果有诏書冊之。
眼看至尊有意扶持,此機斷不可失。
他既已下定決心搏一把,便将醉酒的馮夙先由書室扶回院中去,交與其妻照料。
馮夙口中喃喃,“阿兄,阿兄怎麼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