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江果這個女娃,他是打心眼兒裡滿意,就是價格有點兒高了。不過再高,他也接受,誰讓他兒子是個傻的嘞。
誇贊完江果,那漢子視線一轉,用長滿粗粝黃繭的手掌拍了拍身邊的年輕人,“這是俺的二兒子,長得也俊嘞,幹活啥的,也是一把好手。他還有個哥,比他大幾歲,人也長得不賴,前幾天有些感冒,這才沒來。”
誇完自己的兩個兒子,那漢子背着手,從江父身後繞了過來,一掏兜,摸出一把紅豔豔的喜糖,徑直往毛亭月的手裡塞,“俺們查了黃曆,過幾天就是好日子。這不,今個兒想着來縣裡趕個集,買些東西,好喜慶喜慶,到底是倆娃結婚嘞。”
“江果還那麼小,她怎麼能結婚!”闫杏憤怒地看着絲毫不覺得有什麼不妥的中年漢子,旋即目光一轉,看向依舊沉默推車的江父,“她還是個半大的孩子,就算你們不讓江果讀書了,也不應該讓她這麼早就家人。再不濟,也應該讓她在家待上幾年,長長身體再說。”
沒輪到江父說話,江果繼母就炸開嗓子沖鋒陷陣起來,“說得怪好聽,她在家裡,吃不要錢,喝不要錢,用不要錢啊!俺們比不了你們這些個教書的,俺們的錢又不是大風刮來的。”
許是因為江果繼母突然拔高的聲音,原本在懷裡熟睡的孩子這會兒已經醒了,張着一雙圓溜溜的眼睛就開始哭鬧起來。這一鬧,江果繼母愈發心煩起來,一把撥開擋在身前的毛亭月,“養閨女不就是替别人家養活的嗎?江家養了她那麼多年咧,還破天荒地讓她讀書,已經很不錯嘞。今年夏天發大水,家裡收成少了不少,也輪到她回報回報了。”
不管兩人再說什麼,江果繼母都擋了回去,至于她的父親,成功地躲在後面,一副老實人的模樣。争吵到最後,江果流着眼淚勸說毛亭月不要管她了。
圍觀的人群越來越多,毛亭月與闫杏漸漸落了下風。江果繼母沒有乘勝追擊,隻想着盡快回到鎮子上去,隻拉扯着江父快步往前。
一口氣堵在胸口,上下不得,闫杏憤憤地望着漸漸消失在視野裡的江果身影。等到人影徹底消失在眼簾,胸中的那股窒悶氣息也随之散了不少,一種濃重的悲哀湧上心頭。
闫杏讀書的時候,九年義務教育已經普及。盡管如此,在農村的一些偏遠地區,還是有不少的辍學兒童。讀小學的時候還不是很明顯,無論是班級上的孩子,還是那些孩子的父母,都堅持了下來。等到了初中,就有個别孩子辍學。
念初中的時,闫杏有一個玩得還算可以的女同學。初二下半學期,她就沒有來上學了。彼時的東寨村已經不再單靠種糧食維持生計,而是靠種植香菇維持生計。初二下學期開學,闫杏滿心期待地回到教室,盼望着看到她。可直到大家領完書,收拾完宿舍,收拾完教室,直到天黑,闫杏也沒有看到她的身影。
彼時的闫杏,還天真地以為好朋友或許是因為一些瑣事而沒能及時回到學校。可惜的是,闫杏沒有等來好朋友回學校的消息。第三日,老師告訴大家,她已經退學了。終于等到周末,闫杏迫不及待地回家,又迫不及待地去她們在村裡租住的房子,卻沒有看到人影。回程的時候,闫杏瞧見她了。她穿着沾滿污漬的罩衣,坐在矮凳上,在一群中年婦女中年男子中間,麻木而機械地重複着手上的動作。
闫杏清晰地記得當時的心情。那是一種欲言又止,無話可說的憋悶。闫杏或許該叫她的名字的,因為那是闫杏最後一次見到她。但那時的闫杏立在原地,想了會兒,也沒想出自己該與她說些什麼。又想着不能耽擱她幹活,以後兩人見面的機會還多着呢,最終沒有叫出口。
一直到初三畢業,整個年紀,三個班,一百二十号人,又陸陸續續有四五個人退學。但升學的壓力擋在前頭,闫杏沒有時間感慨。
書越念到後頭,同村并肩而行的人就越少。
在闫杏讀大學的時候,有一次,母親鄒苑梅在夏日晚飯後乘涼,和那些婦人們唠家常。其中一個婦人就說,“女娃們就不應該叫她們讀那麼多的書,到頭來隻是浪費錢,最後還不是給别人家養的媳婦。”
闫杏不在場,自然不知道母親是如何回答的。但在母親鄒苑梅的口中是這樣回答那位婦人的話,“現在社會還是要讀書,隻要讀書才能改變命運。女娃們讀個書,将來多少有個文憑,到底比咱們這些大白闆強。”
幾千年前,幾千年後,對于女子讀書的意見,始終相左。即便是在當今時代,也始終有人認為女子讀書無用。而對于讀書這條艱苦且見效慢的路來講,很多人自身也很難堅持下去。
闫杏很慶幸,母親鄒苑梅能夠讓她繼續讀書。闫杏也很慶幸,自己足夠努力。她不敢想象,假如自己不夠努力,母親鄒苑梅是不是就不會供她繼續讀書了。
一直等不到人的陸大鈞尋了過來,看到在集市中間呆立的兩人,立馬氣不打一處來。當即冷着臉走了過來,“在這裡做什麼?當初是你堅定要離婚的,該不會現在又不想離了吧?”
回神後的毛亭月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回答道:“當然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