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雲散去,花枝抽了新芽,含苞待放,屋外大晴,窗戶上的雨滴也沒了蹤迹,唯有熏香還沒散。
官辭床頭的叢山花燈燭火搖曳,落下一片陰影。睫毛羽扇般微動,他睜開了眼睛,渾身已經全然濕透了,手心裡掐出了好幾個血印子,心有些空。
他愣了神,手撐着腦袋,身子還有些晃,從床榻上坐起來,轉身去了隔壁屋子。
官辭泡進水裡,墨發如瀑布般散開,又浮于水面之上。熱氣蒸騰,弄花了鏡子。水溫雖然對他骨頭縫裡透出來的冷氣沒有實質性的作用,多少也能稍微緩解一下寒冷帶給心裡的折磨。
官辭沒時間想這些,他的心思都在另一個地方。
他的仙骨。
仙骨被剖後所帶來的疼痛感隻會越演越烈,上次還持續了将近半月,用了十多支香。這次照理說隻會更久,怎麼會這麼快就醒。
官辭生了疑雲,捂着心口處的空缺,注入靈力,感受他融碎了的仙骨。
他的仙骨還在這個塵世裡。
就在那天觀之上,靈海之中。
九百年前,他的仙骨不是主神剖的,是他自己。
是他自己,其他自己親自剜心取骨,拖着一身血,将自己的仙骨碎了,改居于鬼界,後将仙骨偷偷融進了淮塵殘破的神識之中。
剖了仙骨去陪一個喜歡凡塵的神官。
他感受到了暖意,可以融化内心的暖意。
官辭從水中沖起,用靈氣退了身上的水滴,胡亂套上一件外袍,閃進自己屋舍,從成堆書卷中翻出最塵樸的一本。他抿着嘴,不敢呼吸,拿着書卷的手顫抖得厲害,眼尾發紅。
平靜得如同死了一般的心髒在此刻瘋狂跳動,一滴又一滴的水滑落,順着臉頰、下颌,滴在書卷上,又很快被人擦去。
終于。
這麼多年,那件事終于有進展。
他找到能帶回淮塵的方法了。
窗外的桃花在春風中搖晃,就好像它們也在慶祝。
那盞叢山花燈燃得更亮了。
那卷古籍,在落了幾百年灰之後,被人挖空心思找到,掃灰除塵,與其他書卷一同安好放置,又被捧在手掌心細細翻閱。如今被人攏在手裡,抱在懷裡,又被人,一把靈火燒了個精光。
連一點存在的印記都找不到。
湫言在官辭出神之際,穩穩落進了院中。
“落地,完美。”
接着就要就以一個十分完美的姿勢,重重摔在了地上,依舊是臉貼着地面,不同以往的是,他并沒有很快爬起來,而是倒地不起,嘴角弧度詭異,居然看着有點甜蜜。
他睡着了。
貌似還做了一個美夢。
官辭聽見了響聲,思緒被拉了回來,不用看來人是誰,他這裡,來過的人隻有陰主和她的身邊人,再者,就是湫言了。
聽這個動靜,是湫言無疑了。
正好,也要找他。
他身上隻穿着外袍,破天荒挑了件紅衣穿上,這顔色他很少穿了,算來應該有九百年。
不對,他怎麼還沒進來。官辭想。
湫言換了個姿勢躺着,臉朝上,整張臉被砸得通紅,手腳呈現一個“大”字,夢語呢喃,嘿嘿發笑。
官辭:“……”
空氣中濃烈的熏香不容忽視。
糟糕,大意了,忘記熏香沒滅了。
這香是專門用來入夢的,又催眠之效,可以讓他在遭受仙骨痛楚之時,助他昏睡,以夢渡劫,湫言這個小鬼,修為不高,聞一下就能睡着。
官辭保持了九百年的冷臉頭一次有了繃不住的感覺,很可惜,唯一在場的人還躺在地上,不能看到這一神迹。
算了,今日心情不錯,就先把你弄起來吧。
官辭起了個決,靈力圍了一圈,湫言逐漸懸空,咻地被擡至一張躺椅之上,睡地很安詳。
官辭滅了香,找了給毯子給湫言蓋上。
看着這小鬼平日裡說個不停,叽叽喳喳的,和他能力的那隻青鳥可太像了,睡着了倒是有幾分乖巧,嘴角彎彎,不知道做了一個多好的夢,
先睡着吧,要是還跟着他,以後就沒有這麼閑的時候啦。
官辭拿着鬥笠出了門。
突然很想出門看看。
心血來潮。
無處發洩。
……
鬼市昏暗,每日都挂着大紅燈籠,今日格外不同。
各種形制的燈籠挂得無處不在,琳琅滿目,各家酒樓、店鋪、小攤位,就連那奈何橋上居然也三三兩兩挂成一串。
新進來的小鬼,一人提着一個,接人的鬼差說這東西是中秋特供禮物。
居然又到了中秋。
在夢裡也剛過完中秋宴。
這種夢境與現實交織的時間點,讓官辭心情有點複雜。
“官辭。”
風起,容現。
人流朝一邊奔湧向前,笑鬧着、紛擾着,來人靜足原地,手提一燈,青衣白衫,遺世獨立,聲音如山間清爽的風,穿越了人群,未驚擾旁人半分,穿進了官辭的耳朵裡。
官辭聞聲,在人流中回首轉身,二人視線交織,撞進了彼此的眼眸中。
“淮……”
官辭抿唇,将聲音全部壓碎在風裡。
不,不是淮塵。
是那熏香的作用太烈了,以緻于他居然昏了頭,一時沒有分清夢境和現實。
上方如行雲般流淌的燈,照在懷鶴的臉上,落下一片陰影。
太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