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獨一無二的一式,标志太鮮明,他知道無論來的是誰,都會很快做出反應。
阿龍迦笑了笑,走到地上的嘲笑鬼身邊,俯瞰這具破爛的機甲。海因裡茨那小老頭還算有良心,給的一雙長劍是标準戰鬥規格的武器,不然要是像朱鳥那柄民用劍一樣,即便是他,也難以破開嘲笑鬼的機身。
萬衆矚目之下,他忽然死死地握住鎖在嘲笑鬼胸膛裡的兩把劍,用力抵進去旋轉,絞碎已經破損的表面,露出駕駛室。裡面是滿面鮮血的羅本初,眼角開裂,血痕娓娓,雙目居然沒有閉上,空空地仰視天空,情狀之駭人,遍場嘩然。
幾刻之前,還睥睨驕矜不可一世的年輕人,現在躺在鮮血中不可動彈,海因裡茨刷地從台下起身,神色火急火燎,放聲大喊,“醫療隊!醫療隊!”
阿龍迦俯下身去,一把拎出羅本初,他還在呼吸,卻已經形如死屍,隻有阿龍迦知道,他還能聽到。咫尺之間,他側下頭去,在他耳邊緩緩地說:
“你也配,駕駛嘲笑鬼面?”
他說這話時,掩在機甲中的面容上,有一抹淡淡的譏笑,笑意桀骜而鋒利,襯得雙瞳明銳如火焰跳閃。俨然又是十多年前,血塗的千葉葵花旗下,如狂龍如魔鬼的那個年輕艦隊長,污染種的血漫在他踏過的每一寸戰場的土地上,冷酷,暴烈,兇名卓著,然而無所不能。
……
白鷹座上
秘書長琥珀悄然地站着,一如既往的沉默,像一具修長的雕塑,可她的心中卻失去了往日的平靜,像大風無聲地卷起海濤。
自從成為皇帝的秘書以來,她生平第一次見到皇帝如此失态。
她的目光無聲地投出去,落在那襲深紅色的背影上,皇帝此刻已經離開了座位,緊緊站在光幕之前,礁石般長久地伫立,凝視的目光仿佛永不完結。
就在台上那個新兵第一次拉開巨月般的劍勢時,皇帝就已經霍然起身,琥珀下意識擡頭看他,那片清秀溫和的眉宇間,有一股異樣的神采擦亮了,有如畫布上炭筆的人像陡然暈開顔彩,皇帝忽地變了,變得不像她做秘書的兩年間,認識的任何一個樣子,那張臉上流露出一絲堅毅和難以描述的倔強,眼角眉梢似乎有隐約飛揚的驕傲,顧盼自雄,他忽然變得……像個少年。像有某種光從多年前的曆史間照過來,映出了他遺落在時光中的影子,她說不清楚,但就好像蒙塵的古劍湛然出鞘;羊皮開裂,骨架中傳來獅子的低吼;石繭忽地剝蝕零落,裡面照出熊熊的火光。
她聽見皇帝低聲說:“虎型劍的雛形?你……看見了麼?時光還沒有允許你的力量在這個世界上被遺忘啊。”
“您很看好那個新兵?”護衛長跟着看了幾眼,神色好奇地問。
這話琥珀也想說,但探聽别人的想法不是她的習慣。而護衛長和她的性格截然相反,這個名叫大衛的護衛長,是個毫無拘束的年輕人,似乎沒有什麼能約束他野馬般狂奔的個性。
“你看他的身手,難道不好麼?”皇帝隻是反問。
“是挺好,”大衛眉梢微挑,“就是好得不像新兵。您覺得他會赢?”
“他已經赢了。”
“哦?為什麼為什麼?”大衛年輕的臉像孩子一樣發亮,“難道說您看出來他有什麼特殊的技巧?還是那具機甲有玄機?要不然隻憑借一具銀閃,就算技巧再高超也不一定能赢的吧?”
“大衛,仔細觀察。你姐姐希望你到我身邊做護衛,就是要磨砺你的細心。”皇帝回頭看了一眼護衛長,有如長輩訓誡孩子,語氣中卻并沒有責怪。
“是!知道錯了!”大衛猛地立正,手刀敬禮,“請您指教!”
“知道那新兵的力量為什麼那麼大麼?”皇帝話鋒忽然一轉。
“回長官,不知道!我也正在好奇。”
大衛對機甲的了解并不深刻,他是以卓絕的戰鬥技術入選的護衛,事實上,和他的性格完全不符,他其實是個刺客,有一手陰戾到極點的刺殺術,且是近百年中最傑出的刺客之一。能選他做護衛長就是要利用他對刺殺術的了解,隔絕一切潛在的危險。
“那麼我換個問法,你覺得人操縱機甲時,力量究竟從何而來?”皇帝問。
“機甲的戰鬥輔助元件吧,機甲内置那麼多發動機,一個提供一點力量正好。”大衛想了想。
“錯了。”皇帝搖頭,“大多數人都和你一樣,被‘機甲’這個名字迷惑了,這個從舊時代延續下來的名詞充滿了誤導性。說到機甲,人們首先想到的總是機械動力的武器,然而到了混亂紀元,機械殖裝更多隻是作束縛‘軀殼’的用途,到了今天,我們真實駕駛的,其實是内部的‘軀殼’。同頻精神後,我們能以人類的意志,獲得污染種的軀體的使用權,同時對它們的精神場免疫。”
“像不像把我們的精神上傳到另一具身體中?從而獲得一具更強大,甚至無法解釋的身體。”皇帝的聲音如夢幻。
“您别吓我!還說得可怕起來了!”大衛咂舌。
“開個玩笑而已,以人類的平均同頻率,哪怕軀殼已經摘除了精神器官,說‘獲得’異獸的軀體也隻是異想天開,說是‘借用’才差不多。”皇帝笑。
“回到正題,你認為是機甲内的動力裝置提供力量,這其實是被軍用的那些高危機甲造成的錯誤印象,軍用機甲往往有特殊動力輔助,比如爆發狀态,或者一些特型機甲的‘異化’,但那都隻是短暫的動力輔助,能讓人在面對強大的污染種,決死的片刻中,有更大的勝算。但是那仍然隻是‘輔助’,駕駛機甲時,你真正獲得的力量,來自‘軀殼’,污染種的軀殼。”
“同頻率高的人,能更好地和‘軀殼’共振,能借到的力量就更多,同頻率低的,借到的力量就少。銀閃和嘲笑鬼面内部的‘軀殼’等級相差非常大,但那個新兵卻能擁有幾倍于對方的力量,是因為它們的操作者,來自完全不同的層次。”皇帝負手而立,“光看那具銀閃能完全封住嘲笑鬼面的攻擊,而一步不退的表現,我就能斷言,銀閃的操作者起碼有35%以上的同頻率。”
“35%?這麼高?那就算他今天不湊這個熱鬧,很快也會有特殊部隊去找他的,去做那個什麼……絕禁級機甲駕駛員是吧?”大衛詫異。
“是,如果他願意。”
而後艙室中陷入了漫長的寂靜。會場上,新兵的劍意已經又入一輪巅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鐵青色的劍雨中,大衛也走上前盯着光屏看,這人的技巧确實好得出奇,不,甚至不能以“好”來描述,應該用“令人畏懼”。但一個新兵怎麼會有這樣的技巧?刺客的直覺讓他感受到了莫大的危險。他甚至懷疑他還藏了不止一手。
看着看着,嘲笑鬼如妖魔般失控,銀閃則緩緩拉開滿相之圓,其中威勢張到極處,仿佛無形的虹光繃緊在弦上,而後一劍發!天地寂靜。
大衛忽然感覺到身側,皇帝的身體僵住了。
大衛迅速回頭,皇帝的肩膀僵硬如石,他的雙眼死死地凝聚在光屏上,那裡面,正有明月暴烈地張開,拔地升起,完滿如輪,皇帝突然覺得那麼恍惚,他看見了那一劍,似乎直直地從記憶那端斬來,斬開塵封了多少年的時光,在腦海中開裂出一道深不見底般的裂痕,銀閃起躍的姿态似乎和記憶中的某些畫面重合了……那些泛黃的,他以為已被烈火燃燒為飛灰的畫面。
像是有狂風吹過記憶,畫面嘩嘩流水般翻過:那些朋友們扛着大旗拔劍放歌的時光……那些污染種的影子在天際如龍蛇般舞動的時光……那些淋着血雨怒吼,狂奔長戰,不死不休的時光……那些緊緊握住某個人的手,說天下說英雄說夢想的時光,都在一個瞬間活了過來,皇帝以為自己已經忘記,可是這一刻虎型劍斬出了一道裂縫,于是它們從心底最深處蘇醒騰起,呼嘯着撲面而來,帶着朋友們的歌聲,劍氣如霜,烈酒的醇和鮮血的腥氣,狠狠地刺痛他的心髒,他終于明白過去能被遺忘,卻永遠不能死去。
他覺得自己真是老了,他覺得自己胸膛那麼痛,像是有一處貫穿的隐傷。是啊,三十五歲,還不老麼?和那些不害怕不畏懼的歲月比起來,已經是想起過去心中會疼痛如刀割的年紀了。他凝視着光屏,黑眼睛朦胧了,像是記憶漫漫地流過,又像是一層煙霧般的淚。他看着那一劍的揮出,發招,軌迹,收束,分毫不差。像,太像了啊!像他曾經擁有過的一個朋友。隻是他的朋友,已經死了。死了很久很久。
皇帝覺得心裡疼痛得像有刀在絞,可他卻又欣慰得止不住想大笑,雙目滾燙,你看見了麼?你死了,可你的劍還在這世上!還在這世上啊!
有生之年,能再次看到這樣熟悉的一劍,真是很好啊!很好很好。
那一劍中,似有故人的魂魄,目光隔世。
但他最終什麼都沒做,他隻是默默地站着,沒有笑,沒有流淚,沒有大喊,他隻是以一種奇異的語氣念出了那個名字:
“雙虎型.對切心之劍。”
艙室中靜了一瞬,琥珀和大衛都知道這是誰的劍術,于是迅速開始思索這意味着什麼。
大衛最先開口:“虎型劍那樣獨一無二的劍術,如果不是本人精心指導,無論如何也學不會吧?畢竟連您和艦隊長們也不會這一式。看他那頭紅發,也許是‘他’的血脈吧?”
“也可能隻是學生。”琥珀垂着雙眼。
“又或者就是‘他’呢?說不定他沒死!”大衛越說越興奮,一拍腦袋,“也許當年一番波折,萬幸之下如此這般……”
皇帝強硬地豎起一隻手,打斷了他的話,“大衛,這不是小說,也不是故事。”
“……那您要怎麼做呢?”大衛看不懂皇帝這一刻的表現。
“很簡單。”皇帝轉過身來,目光中蓬發出巨大的力量,他那雙漆黑的眼睛都被點亮了,鐵劍一樣生輝,像是一根火柴忽地擦亮了自己平生的火焰,“如果是他的學生,既然連他的老師都信任他,那麼我也該信任他;如果是他的血脈,我曾欠他的父親許多條命,用我的所有都不足以償還,那麼我更該用盡一切保護他!”
“不過,在此之前,我還要再逼他一步。他對我們還有許多保留,我要看看他真實的水平究竟是什麼樣的,大衛,讓你手下最厲害的護衛去……不,”皇帝忽然改了主意,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你自己去,你去和他對戰,就說奉命測試基地優勝者水準,我要你用盡一切方法,逼出他的真實水準,我想看看,他究竟承襲了他老師的幾分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