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扇紅紗秋葉的屏風前，耶羅銀背着身，按刀警戒。
屏風是面稀世古老的雙面繡，背面影紋綽約，搖曳着朦胧的楓葉，如果從正面看去，則是一點金紅的燭火，勾勒出雲中飛騰的蛟龍，鱗光如洗。
一個影子投在屏風上，隐約有水聲。
披着浴袍的皇帝踏入水中，屏風後是巨大的浴池，依舊是古羅馬式的下沉湯泉，壯麗豪奢。池邊，大理石雕出一列毛發怒張的獅首，一排水流從獅牙間挂下，池水清瑩，泛着淡淡的碧色。
陳寂踩着石階踏入深水區，池水漫過他的喉嚨，醇厚的暖意在水中散開，讓人微微地顫栗。
這是戴克裡先堡中的三處浴池之一，并不是曆來最受歡迎的浴池，反而是人迹罕至的那一個。雖然華麗上并無稍遜，但這裡太空曠了，空曠得生出寂寞來，立柱撐起雙層高的天頂，上面繪着聖王天使的油畫，遙遠的讓人仰望。
“陛下，屬下有一個問題，不得不問。”女護衛的聲音從屏風後響起。
“說。”
“您為什麼任命龍雷為護衛長？他的履曆幾乎一片空白，來曆我們一無所知，而他持有的武力卻堪稱可怕，必然經過嚴苛的系統訓練，您居然不做背景調查，就相信他的一面之詞麼？”
耶羅銀的聲音緩了緩，“就算您真的欣賞他，不如把他編入艦隊基層，暫緩一段時間，進行觀察。您貼身的護衛隊中，不應有任何隐患，這麼近的接觸，他能從任何方面危害您。”
良久，皇帝低笑一聲。
“我明白你為什麼疑惑，你們耶羅撻旦一族，追随我這麼久，沒見過我做出這種客觀上不可理喻的事情吧？可是，哪怕是我，也有任性作為的時候啊。”
“你看見了那孩子的劍吧？那種不可思議的威勢，完全無法預料的出劍方式，你沒有見過‘那個人’，你如果見過他就知道，那孩子一定曾是他的學生，因為這些劍術隻能從他那裡得到，無論他的說辭是否有隐瞞。”
耶羅銀心知肚明“那個人”指誰。
皇帝起于微末的兄弟中，最耀眼令人畏懼的那個，他曾經的朋友。最終以大罪燒死的逆臣。
“既然能讓故人相信，那麼我也選擇相信他，他是的學生，那麼也像是我的學生，他的老師不在了，我就仿佛是他的老師，老師把學生放在身邊保護不是天經地義？何況他還隻是個十六歲的孩子。”
這句話說得奇怪，仿佛皇帝心中，依然把他親自下令燒死的逆賊。看作朋友。
“可是……”
“放心，我也沒有那麼大公無私滿心奉獻的，能走到今天，我是個很卑鄙的人啊，“皇帝仰頭，唇邊一抹微笑，”把他放在我身邊也不是那麼純粹，既是保護，也是觀察。你都對他的來曆這麼好奇，突然蹦出來一個故人的學生，我能不好奇麼？我也看看他。至于你說的危害……”
“隻要我不想，沒人殺得死我的。”
這一句話中皇帝的威嚴和絕大的自信同時壓下來。
“既然你說起了背景調查，那麼對他的觀察和背景深入就交給你了，這件事就這麼定了。”皇帝為這場談話落下一個鋼鐵的句号。
輕輕的叩門聲響起。
下一秒，秘書長踏着寂靜的步伐走入這間浴室，緞子樣的黑發用銀扣盤在頭頂，套裝拔得整個人纖纖的，像一株深青的蘭花。
琥珀在屏風後開口：“陛下。最新消息，鐵羽鷹艦隊已經抵達中天大冕座外，停泊在東南第二輔星系的背面，現已派子艦隊進入王庭星團，預計降落在β-33号外軌道太空港。”
“中天大冕座”是王庭星團的天文學名稱。帝都所在的王庭星團，共有十三顆恒星，這十三顆恒星以玄妙的方式排列，無論從什麼角度觀察，都呈現出一頂王冠的形狀，故稱“中天大冕座”。
“來得挺早，其它的呢？”
“銀環蛇艦隊在一個小時前，已經接近大星門駐守群，預計還有四十分鐘完成跳躍。劍齒虎艦隊正從第二星環駛來，取道官方航道，未使用大星門進行跳躍，目前正在穿越黑暗屏障，無法聯絡，預計在明天下午才能抵達。”
屏風後一片寂靜。
良久，皇帝才有一聲笑，“都來了。”
漫漫一聲歎息，“到了今天，隻有到了打仗的時候，才能再見這些老朋友一面。每次聖庭夜宴，老朋友的面孔都在減少，陌生的臉像春雨那樣冒出來，這次還能剩下多少曾經相識的人呢？真是讓人……很想念啊。”
……
大衛·亞伯拉罕一把拍下發動按鈕，大喊，“坐穩了！”
飛艇震動起來，阿龍迦聞言以不可思議的敏捷，一個翻滾縮進副駕駛。
引擎轟鳴，沛然的偉力一瞬爆發，飛艇忽然化作一道絢麗的銀流，沖天而起。
天空驟然拉近，“咚”的一聲巨響，後排的耶羅真如沒來得及坐好，被巨大的慣性甩在後座上，四肢張開，像攤一張筋肉結實的牛肉餅，那張粗犷的臉漲得通紅，雙眼中隻有一片懵然。
慣性也把阿龍迦死死地按在椅背上，動彈不得，臉皮都扯得發疼。
“嗚——呼！”大衛長嘯呐喊，“我想這麼做很久了！”
大衛猖狂的大笑聲中，阿龍迦咬牙切齒地想：這小子……簡直跟我年輕的時候一模一樣！
十分鐘前，大衛半懇求半蒙騙，領着他們溜進了飛艇庫，偷摸開走了最好的一艘巡航艇，美其名曰“既然是皇帝陛下要求的觀光旅行那麼從座駕開始一切都要用最好的！”燕形的機身，閃耀的銀色，剪刀般流利的尾翼，飛在空中像一道電光，拉風顯眼得要命。
據這小子所言，“其實隻有執行公務的時候才偶爾允許使用這艘飛艇，但既然是迎接新護衛長想必小飛一下皇帝陛下一定不會在意的嘿嘿嘿”。
話音未落，這小子就改換面目，露出了無良的嘴臉，當即篡改駕駛面闆，從自動改為手動，而後一拍發動，加速踩到底！
慘無人道的飙車飛天！
阿龍迦其實對大衛要飙車有一點微妙的預感。無他，實在是從大衛選了這拉風滿分的飛艇的瞬間，就激起了他某些久遠的共鳴。
遙想當年他青蔥歲月，愛好中有四個“最”字：軍艦要開最大的，車要飙最快的，機甲要開最兇的，仗要打最奇的。
以他年輕時候的審美，在飛艇庫裡放眼望去，博覽衆車，想必也會和大衛一樣，一眼鐘情于這又兇又奇又大又快的飛艇。
當年他開飛艇，小有君臨天空殺手的名号，完整名頭，用某種古地球語言來說大概是“匿名殺手王！君臨の天空之鷹”，這倒不是說他車開得爛，而是他開飛艇的風格一脈承襲自開軍艦，左沖右突，狂襲猛進，如發利刃而截車流，快得連空中電子巡警都追不上。
如今一觀大衛這小輩的開車手法，雖然狂放仍不及他十一，但其中熟悉的意味仍然讓人感歎：做别人副駕飙車果然不如自己飙車！
攀升至數百米後，飛艇逐漸減速。
鏡面般明亮的高樓大廈映入眼簾。成千上萬的玻璃幕牆，迎着朝陽閃爍如大潮，正值清晨，這城市的美在晨曦中緩緩蘇醒，長柳蒼翠，飛紅顫懸，一切顔色忽然被點亮，飛艇如流動的星辰劃過透明的天穹。
從這裡，已經可以看到密集的車流，呈帶狀，層層環繞在高樓大廈之間。
在大衛的操縱下，飛艇平緩起來，緩緩并入一條“空中環帶”，沿道向前。
車流之中，一眼看去，前後左右都是各式飛艇、飛車、反重力飛行器，甚至小型艦船，向一個方向駛去，如大河緩緩湧動，各種飛行器，都隻是裹挾在河水中的泥沙。
大衛把駕駛模式調回自動，而後立馬高舉雙手，“相信我，剛才隻是為了趕早高峰！”
阿龍迦撩起額發，瞳子裡掠過一縷冷冷的笑意，沒有任何表示。
這是“晚點再和你算總賬”的意思。
大衛臉皮之厚，絲般順滑地轉變了狀态，嗓音忽然就捏得親切起來：
“女士們先生們，各位親愛的旅客朋友，從這裡開始，我們已經來到了今天‘君臨一日遊’的起點！我們的航程将包括：高空俯瞰君臨景色，一日總覽千古帝都。跟着我，不僅有詳細的景點介紹，本人作為地道的君臨居民，還免費附帶曆史詳解！大家鼓掌！”
大衛噼啪一頓掌聲。
“現在，從我們右手看去，下方的接天樓宇，燈影搖紅，千載名利場……”
“說人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