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向加速度在一瞬間就超過了六個g,強烈的超重感襲來。
在一個劇烈的震顫後,落地艙成功着陸,艙内頂燈齊齊亮起。
透過四壁,可以看見這顆名為“小珠星”的行星的地表。
一切荒涼得不可思議,幾乎讓人感到一種緩慢的寒冷。落地艙降落在一片空地之上,舉目望去,地平線上隻有廢墟。
他們似乎正處在一座城市的入口處。城市巨大的殘骸,像一副被噬空了血肉的枯骨。
飛躍的大橋斷裂,天空塔傾倒,粉碎在地面上,積起山脈一樣的廢墟,高低的大廈四面被穿透,巨大的夕陽從那個縫隙中漫過來,異變的爬山虎湧上水泥面,淌血一樣顯出刺眼的鮮紅。
荒無人煙。一切都太安靜了,似乎隻是夕陽下一個被廢棄的老城市。可在這樣一座被異常污染的鬼窟中,安靜得令人毛骨悚然。
“分享路線。”中隊長原野在落地艙中站起。
“滴——”
“确認目的地中,”機甲的個人頻道中,小隊AI“24号”的聲音在阿龍迦耳邊響起,“已為您規劃路線!”
“沿當前路線直行300米後,請沿中心大道,橫穿此城市廢墟(最快)。或者右拐至沿江大道,繞過該城市(慢7小時50分鐘)。”
“預計步行時間:五小時。”
“我們直穿這個城市廢墟,”原野的聲音清晰地透過機甲,“所有人,離艙步行。”
一百多個隊員們無聲地起立,清一色的龍旗艦通用甲“誇父”,像是上百個高大的誇父族戰士,披着赤銅的戰甲,亟待出征。
阿龍迦右手一抹,機甲左臂上的收納口滑開,等離子體劍柄已滑入他的手中。
“所有人武裝待命,1隊,清掃廢墟,2隊到4隊,負責開路,”原野的命令斬釘截鐵,“開門,出艙!”
原野一聲令下,下一秒,阿龍迦的機載頻道中就再次響起了24号的聲音:“您好,2小隊5号隊員,您的臨時任務已頒發:為中隊開路。”
阿龍迦點擊确認,看來他是被随機編入了10支小隊中的第2支,開路的任務,倒是正合他意。
隊形重整,他和其餘負責開路的隊員來到隊伍的前端,艙門緩緩升起,冰冷的夕陽兜頭湧下,阿龍迦緩緩握劍。
這支一百餘人的中隊踏入了這座死城之中。
幾乎每走幾步就有攔路的障礙,清掃工作迅速開始,其他人呈巨大的扇形散開,持武器警戒。
城市的布局已然粉碎得一塌糊塗,可中心大道依然隐約可辨,顧名思義,這是一條位于中心的寬闊的大道,筆直地剖開這座城市。
如今這條大道已大半被掩埋,枯萎的觀賞林木紛紛橫倒在地,墜毀的飛艇,金屬殘片,詭異挖斷的路面,大道上就沒有一塊幹淨的空地。
最大的路障是無數的陸行車,這些陸行車似乎發生了連環的車禍,追尾的陸行車一直塞到看不見的遠方,擠得水洩不通。
阿龍迦身側,有人上前看了一眼那些追尾的陸行車。“不是空車,裡面都有人。都死了,死相挺難看的。”
阿龍迦聽出了這人的聲音,是強出頭被原野罰了一個月負重的彭烈,性格犟而激烈的小夥子,有一張通紅像是憋着怒氣的圓臉,沒想到和他分到了一個小隊中。
阿龍迦從幾輛陸行車旁走過,那些車的駕駛位和後排都坐着人形,每輛車都幾乎載滿了。他不動聲色,心卻慢慢地往下沉。
彭烈說的沒錯,車裡那些人的死相确實難看。舉目駭然,讓人心裡一驚。
這些車明明不是廢棄的空車,載的人不在少數,第一眼看去,卻會讓人忽略掉這些“人”的存在,因為看上去已經不像人了。
每個“人”,都是通體绛紫色的,像幹枯的肉幹。
是種像是在地下埋葬了上千年的紫色。自然死亡的人皮膚往往會發青發紫,那是肌膚下血塊凝固,形成了類似淤青的存在,通常,人們把這種大面積的淤叫做“屍斑”。但是屍斑都是一塊一塊的,眼前這些人身上像是屍斑全部擴散,連在了一起,或者淤得太嚴重,那種駭人的紫色已經完全吞噬了青色,這绛紫太深太濃,肌膚像是透明的,沉積的血全部沁在表面,紫到透出隐隐的暗紅色。
不僅如此,每個人的皮膚,都是皲裂的,一塊一塊地裂開,像是幹涸的大地。
這很像被焚燒後的結果,被燒死的犯人,皮膚就會像樹皮一樣開裂,形成這樣的焦炭狀。可是怪異的是,這些绛紫色的屍體卻十分完好,沒有半點被燒過的痕迹,也沒有絲毫腐爛。隻是劇烈地幹抽了。
如果仔細去看這些绛紫色的臉,似乎還能從幹癟成一團的五官上,讀出生動的神情。
“他們死的很快,幾乎隻在一個瞬間。”阿龍迦緩緩地說,“所有人的死亡時刻都非常集中。”
“沒有人預料到了這個意外的來臨,這個因素從出現到爆發起來就像一個響指那麼快。而且,他們的死狀太典型了,狀如燒灼,卻軀體完好,色作紅紫,身變折裂。這些都明确指向一個很特殊的實體……”
“——‘A033号實體:大紅蓮那落迦。’”另一個聲音插進來,聲音剛昂。
“記的不錯,”原野向他們走來,“A033‘大紅蓮那落迦’不是種常見的實體,很少有人能這麼快就想起來。‘大紅蓮那落迦’的意思是‘紅蓮地獄’,本來是八寒地獄的一種,人待在其中,嚴酷寒凍而死,死時血肉凍作紅色,整個身體裂為八瓣。所以雖然死狀有如火焰焚燒,卻其實是凍死的。”
“看來他們遭遇了A033号實體。所有人都死于一瞬的極寒。”
A033号的完整資料在阿龍迦的腦海中浮現。
【A033号實體:大紅蓮那落迦】
又叫紅蓮地獄、紅蓮華。
高危實體,波及範圍極廣,極難防範。
外表為一朵細小的紅蓮花苞,無明顯辨識度,極易和普通植被混淆。該花苞會突兀出現在正常情況下不會生長紅蓮的地方,如水泥路面、石闆表面。
無害化措施:需在30秒内點燃該花苞,以明火燒為灰燼。
若它出現的30秒内沒有被發現,并成功燒毀,該花苞會進入開花期。它開花的一瞬間,周圍的一定範圍内,将化為極寒地獄。
影響範圍為從一公裡到半徑三公裡不等,溫度以零下200度為中心進行自然分布。
“缽特摩,此雲紅蓮華。嚴寒逼切,身變折裂,如紅蓮華。”
——《俱舍光記·十一》
紅蓮那落迦的危險之處,就在于它的影響範圍太廣了,留給人發現和做出應對的時間又太短。
想來這些居民就是在慌亂奔逃,發生交通追尾時,A033忽然降臨在公路之上。一瞬間,赤地千裡。方圓數公裡之内的人們都在一刹那送命。
隊員們簡略地搜尋這些車輛。
更多的車中有更多的人。有的乘客明顯能一眼看出是一個家庭,大的绛紫色人幹緊緊地蜷縮在車椅中,它的懷中,被護在胸腹下的則是凍成酥粉的小型人幹;
有的後排上坐着兩個同樣分不清面目的人形,幹枯的手臂像肉條一樣緊密地纏繞在一起,似乎在紅蓮綻放的那一瞬,正牢牢地牽着手;
有的似乎意識到了極寒的降臨,拼命地撲在車門上,要開門逃跑,可是來不及了,整層人皮被凍裂脫落,粘在了玻璃上,倒下的屍體隻是白骨。
阿龍迦長久地沉默了。似乎除了“倒黴”他再找不到别的原因,A033出現的頻率并不高,甚至十次救援任務都不會碰到一次,可它一出現,造成的傷亡就不可計數,方圓幾裡頃刻間了無聲息。
這條漫長的大道上,都是不久前遇害的公民,死相慘烈得不似人間,像是那個傳說中的地獄真的短暫降臨了。隊員們行了短暫的注目禮以示哀悼。
原野擡起手打了個手勢,中隊就要再次向前。
忽然,風中傳來了一縷微弱的哭聲。
那個聲音被風拉得纖纖細細,低如蚊呐。仿佛壓抑不住的一聲啜泣。
原野手一擡,所有人都極度地警惕起來,負責開路的隊員緩慢上前,進行查看。
離得越近,那一線哭聲就越生動。聲音清澈,仿佛一絲銀線抛起,哭聲裡是漫溢的無助和哀傷,像小動物的嗚咽。
有的第一次踏上戰場的護衛心底不由得砰砰跳起來,難道有幸存者?可是一片死地中突然出現生還者太可疑了吧?而且A033真的會有幸存者麼?會不會是裝成人類哭聲的異獸或者實體?這樣一來當然很合理了,但問題是——為什麼異常警報沒響?
難道真的是人類幸存者?也太幸運了吧?
第一個上前的依然是彭烈,這人似乎急着将功補過,有點火急火燎的。
哭聲來自于大道最靠邊上的一輛車内,彭烈大步上前,吐了一口氣,右手以束能槍緊緊地抵住,靜立數秒,左手大力拉開車門。
他拉開車門的瞬間,背後的所有護衛都将火力瞄準了車内,從束能槍到大型磁軌槍,所有準星都聚集在了一起,如果有什麼意外發生,絕對的火力壓制會将彭烈的機甲和意外一起打成篩子。
可是等車門完全滑開的那一刹,所有人都不由得呆了一下。車裡的東西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那一瞬忽而變為完全的空白。
像是有陽光從車裡照出來,光潮将所有人腦子裡都照成一片朦胧。沒有意外撲出來,更沒有血腥,隻有一場午後陽光般的夢幻。透過彭烈的背影,一縷金發從他的肩膀上飄起,在風裡晃晃悠悠、晃晃悠悠。
那縷頭發的顔色燦爛如金,像一束光忽地躍進這個黯淡的傍晚。絨絨的,輕盈的,像萬卷的柔絲在人的心底撓啊撓。看到這一幕的人都不由得松懈下來,覺得自己太過緊張,夜色中,有種氛圍悄然降臨,熟悉得像是忽而回到了帝都風吹柳葉的街頭,身上不是機甲而是簡約的便衣,忽然間看見某個刻在心底的背影從人群中走過,隐約得像是月影兒消融。
每個人在這一刻都忽然恨不得要伸長了脖子去看,心底突兀地升起一股對擋在那裡的彭烈的強烈憎恨,對他能站在那裡恨得牙癢癢。
而站在那裡的彭烈,卻像是呆了,傻了,仿佛是被那種光給逼退了,他呆呆地後退了一步。
男人山一般的背影移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