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母親”這世界上最親昵的稱呼,她喊不出口,若同姐姐一樣直接叫名字,定會吃兩巴掌。
于是她佯裝咳了咳,淩冽的寒風瞬間灌進胃裡,這下倒是真咳。
“死丫頭,你要吓死我啊?”潘麗吓了一跳,見咳嗽不止,不耐煩浮上眉頭,往後退了一步,“别對着我咳,等會傳染給我,我再傳給小崽就不好了。”
沈喚笛偏過頭,嗓音留有寒風刮過的嘶啞:“我沒感冒。”
潘麗面色稍好了些,“要不要去找一家館子坐着?”
“不了。”沈喚笛能夠預想得出若是在别人家飯館裡吵架,太難堪了,“就在這說吧。”
“你找我們秦主任幹什麼?為了弟弟的事嗎?”
潘麗頓時來精神,憤懑道:“你們那秦主任怎麼回事啊?我都下跪了,好聲好氣求她辦個事,怎麼連這種事都不肯幫?”
“你說說,我們家小崽哪不好了?不就是文化成績不好嘛,我打聽過了,附中也招收體育生,讓小崽走體育也不是不行。”
“一個勁兒地和我說小崽小學沒練過,那初中開始練嘛,多簡單的事。”
體育生也是要看文化成績。
沈喚笛沒反駁,神色淡漠:“為什麼非要讓弟弟進附中?”
“他和我保證隻要能讓他進附中就好好學習。”潘麗皺紋深嵌的眼尾洋溢着憧憬,“這麼多年,他就渴望這件事,我這當媽媽的能不滿足嗎?”
不知為什麼,沈喚笛有一種局外人的奇怪觀感,仿若她隻是潘麗随手抓來,聆聽她的心事的村頭某家媳婦,
“二丫頭,你爸認識一個熟人,有能耐!說附中交建校費就能進,才五萬。包小崽進附中,進南中。”潘麗壓佝偻着身子,低了聲。
“隻要你同意娃娃親,咱們先把彩禮錢拿來,到時候你再慢慢還嘛,多簡單,幫幫弟弟好嗎?”
中年女人被年歲侵蝕的嗓音碎在風裡,沈喚笛越發覺得冷,裹緊了棉服,側過臉冷漠開口:“我拒絕。”
“啪!”
意料之中的耳光聲響起,受力不均勻,不是很疼。
潘麗目眦欲裂,怒吼道:“你知不知道因為你要讀書,你爸起早貪黑地收廢品,我在家操勞你幹的活。
你學校還有空調,夏天四十度的天,我給你爸給你弟做頓飯,整個人出汗像是從水裡撈起來的那樣。
現在冬天了,我隻能用冷水洗衣服做飯,家裡冷得透風,你還能教室裡吹暖空調要感謝誰?
你會讀書考上南中,又怎麼樣?你讀書比别人晚兩年,以後進入了社會都永遠比人家大兩歲,到時候結婚誰要你大年齡的?
以前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都生了你姐,都算晚了。
你到現在還能讀書就應該乖一點别惹我生氣,得為我幫着你弟弟。”
沈喚笛維持原狀,沒有動。
她像一位勇士,勇敢地接受這場源自血脈的暴風雪和陌生路人的打量。
謾罵聲接踵而至,沈喚笛動了動眼珠子。
看向了一身灰色的女人。
潘麗是很典型的被剝削的中年婦女,她們當家前受孝道壓迫,當家後受丈夫壓迫。
勤勤懇懇地表演着自己的悲情劇本,從一而終地保持自己的悲苦人設。
并且對勸慰自己的人表示不屑,侃侃而談着生兒子的秘訣,仿若有了兒子就是一切底氣的資本,甚至會瞧不起隻有女兒的人。而後,耗盡一切心血隻為了兒子成才成人,苦苦不得法,卻怨天怨地。
對同為女性的女兒表以鄙夷,勢必要拉女兒下水,共沉淪在這場巨大的父系社會裡,樂此不疲地當一個幫兇。
最後,她們堅信自己是最苦難的人。
罵完了嗎?
沈喚笛動了動嘴唇,麻木的眼神裡透出疲憊。
這刻,她既想死,又想去巴黎*。
“媽,對不起,我錯了。”沈喚笛很擅長飽含悔意的哭腔認錯,“我會幫着弟弟。”
從褲兜裡掏出準備好的八百塊錢,“這是我期中的獎學金,不多,先給弟弟用。”
潘麗也利落接下,惡狠狠地埋怨:“怎麼不早點給。”
沈喚笛麻木地撒謊道:“我這回考得不錯,您先讓我繼續讀書,等期末考到第一名,我就去和學校談條件。弟弟不是還有一年半嗎?您放心,到時候我定幫弟弟想辦法。”
“跑?我能跑哪去?我不是姐姐不是嗎?”
又分外情真意切:“若我定了娃娃親,我的獎學金都得給婆家了,風險太大,媽,你等等我,我保證弟弟能進去。”
……
北風呼嘯,街道兩邊的白桦樹已經掉光了樹葉,露出灰撲撲的天。
沈喚笛不知道自己是以什麼樣的表情送别潘麗,等回過神來時,自己已經站在報刊亭前。
“要什麼?”小老頭叼着煙頭也不擡。
沈喚笛指了指《最小說》,又随便指了一包煙。
“喜歡郭敬明啊?”小老頭将雜志和煙遞過去,“雜志10塊,煙40塊,給我50。”
僵着手指把錢遞了過去,倚在櫃台哆嗦地扯開拿包煙,拿出一根,“大爺,借個火。”
“啪!”
微弱的火苗抖動,猩紅閃在昏暗的天色裡,這也像是一團星雲。
沈喚笛猛抽了一口,嗆得五髒六腑都要吐出來,那口氣卡在喉嚨裡,沒地可去。
最後順着眼淚才消散。
她有了哭的理由,于是順理成章,淚如雨下。
直到雙腿發麻,她才止息,抽噎着抽過一張大爺悄然推過來的衛生紙包。
“哭完了?”大爺收回了放在櫃台上的煙,又給了四張十塊和一根棒棒糖,“你這年紀隻适合吃糖。”
“趕緊回去吧,南中都快上課了。”
“謝謝。”沈喚笛剛嗆完的嗓子像是摧枯拉朽的小提琴聲。
沒走幾步。
就聽見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沈喚笛!”疲勞的少女聲音。
看到來人是姚頌。
“你從醫院回來了?”
姚頌推了推下滑的眼鏡,“嗯,蹭了藝術生集訓的大巴,隻是他們不停學校門口,半路下了車,沒想到遇見你。”
“上次謝謝你提醒我。所以…”她面色略顯疲态,指了指臉頰,蒼白幹裂的唇一翕一合,“你臉還疼嗎?要不要冰敷一下。”
“你都看見了?”
“你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
“很明顯嗎?”
“嗯,屬于你進了校園就會有人投以好奇的視線。”
沈喚笛拿手背貼着臉頰,冰涼的觸感讓她發現原來臉是疼得麻木了,她還以為是順着力才不疼呢。
“物理白學了。”自嘲一番。
兩人一路沉默地走到校門口的街前,等着紅綠燈。
遠處寒鴉哀叫。
姚頌突然開口問道:“沈喚笛,你最渴望的是什麼?”
“我渴望的。”沈喚笛盯着人行紅燈倒計時散發的紅光,眼神幽暗,歎了口氣,“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