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喚笛來的時候行李并不算多,春節假滿打滿算才十五天,于是隻簡單了收拾幾樣常用品,重點在書籍和練習冊。
“你姐姐幾點到南城?”
“前天給我打電話說,今天下午三點到站。”
“你要把詞典抱走?”
聞言,沈喚笛抱着厚重的英文詞典一頓,擡頭看向抱臂倚靠在門框上的人。
他整個人身形恣意,披着外出才穿的羽絨服,沒拉拉鍊,敞開,裡頭是他喜歡的深藍純色襯衫。藏藍色圍巾懶散地搭着,藏藍之下露出的襯衣領口襯得脖頸修長,說話時微微撇着嘴,壁燈光恰好打在下颌處,顯得人沒什麼精氣神,劉海長長了些,徹底擋住了好看的眼。
“不是。”沈喚笛拿起桌子上寫了黑字的便條紙,遞了過去,“我在查這倆是什麼意思。”
少年撇下眼,輕聲念出了這兩長串英文詞彙:
“cardiopulmonary bypass pump
Heart Bypass Surgery。”
沉默片刻,他的眼神裡似起了波瀾:“心肺轉流泵和心髒搭橋手術。”聲音越發輕了:“很專業的醫療詞彙,不常見,一般是專業醫療書和相關手術的病危通知書上會标注。”
病危通知書?
沈喚笛垂了眼,寫得很規整的黑字在明黃紙張上有些紮眼。
這幾天她總有意無意地瞥見江雪映不停地在草稿紙上重複寫這兩個詞彙。原來是這個意思?
“怎麼突然在查這個?”
“噢。做閱讀理解的時候見到的,當時囫囵理解,方才收拾到了詞典就想着查查意思。”沈喚笛回過神,糊弄道。
少年漆黑的眸透出一絲遲疑。
又隻能松了略微緊繃的心弦,笑着感慨:“你怎麼知道?好厲害,你好像什麼都知道。”
“當年我弟在美國治療後,我也跟着去了一趟,全英文的報告單,我認真查了一遍。”他頓了頓,強扯出笑意,“你沒事就好。”
坦誠直白。
這是沈喚笛最先敏銳感知到的。
林郁野像是一個洋蔥,主動向自己一層一層撥開了名為“林郁野的秘密”的過往,洋蔥辛辣刺得人流淚,但沈喚笛的眼淚隻敢獨自在黑夜裡流淌,不敢在他面前洩露半點兒。
暗戀這件事,由她而起,卻已然由他結束。
可是她對自己的秘密咬緊牙關。
偶爾想起林郁野在自己面前掉的每顆淚珠時,都想給自己一巴掌。
恨自己不坦誠,恨自己不敢。
倘若可怖的人生無法大方擺在他面前,會吓跑她好不容易感知到的“啊被人喜歡”“啊暗戀的人也喜歡着自己”原來是這樣的感受啊。
她真的不願意。
防水的羽絨服材質擦過木質門框,于無聲處乍現藍白色的靜電,林郁野側了側身子,雙臂垂着,整個人幾乎躲過壁燈燈光,獨留往某處高擡的雙眸落在暖色下,那雙眸曾透過重症監護室的厚重玻璃看見了外公,母親和弟弟。
現在他在想什麼呢?
沈喚笛沒敢問,千回百轉迂回問了林叔叔:“林叔叔之前做手術是因為什麼?”
“什麼?”少年一怔。
“啊。”沈喚笛躊躇着提起了那次雨夜,“那天,王媽的飯菜特别淡,所以很難忘記,突然就想問。”
倏然,林郁野垂下眼望着自己,昏暗之下,他輕手撩起她鬓間碎發挽至耳後,微涼的指尖擦過耳朵時,有一股觸電的細流感頓時奔向全身。
僵立着,瞳孔驟擴,屏住呼吸。
此時此刻,她的耳尖一定紅如滴血。
“算比較大的手術,所以這段時間大多住在另一處離醫院近的房子裡。我問過主治醫生,恢複很好,你不必擔心。”說得也很含糊,“我沒想到你會問這個。”
他收回了手,揚了揚指尖,是一團毛絨,沈喚笛縮了縮肩,微揚嘴角,噗嗤笑出聲。
不知是因為他的“以含糊還含糊”還是方才自己心跳如鼓居然是因為這團毛絨。
笑過之後,忽覺得手中的便條紙像是小時候坐在自行搭建的土竈台前添柴時的那些樹枝,無聲燃燒卻會爆裂出火舌灼手。
醉酒的江雪映說她對自己一無所知。
現在林郁野說沒想到她會問這個。
沈喚笛擡起頭,直視上少年的眼睛,烏密的長睫輕顫,晃着便條紙道:“關于這幾個單詞的真正故事我可以之後再告訴你嗎?”
“沈喚笛,這都是你的自由,不必征詢我。”林郁野神色認真,不是開玩笑。
她為之一愣。
原是自己方才想得太狹隘。
書房的挂鐘響了十三下,少年漆黑的眸移目看向自己身後,“時間不早了,行李都整理好了嗎?”
“噢,還有一點兒,稍等。”沈喚笛匆忙折返将需要帶走的東西全部塞進一個大布織袋裡,上面的印花是史努比,江雪映送的。
她說“東西不多不用帶行李箱,正好這個袋子我一個,你一個。我們是好姐妹嘿嘿。”
袋子開始像便條紙了,灼手。
定了定心,沈喚笛環視一周,應是沒落下什麼,她關上了壁燈按鍵,再次走向林郁野。
“走吧”二字還卡在喉嚨裡,手中重量一輕,林郁野已借力順去布織袋。
“外頭冷,記得戴手套。”邊走邊叮囑着。
沈喚笛微蜷縮着手指,還未發燙的紅印退了潮,看着走在前面的黑色背影,伸手撫上了酸澀的眼睛。
----------
寒風凜冽又強勁,霸道地攔着人往前走。一路上,林郁野特意快了一步,擋在她的前面。風繞了彎,給她獨留了溫柔。
棉帽之下,沈喚笛眨着覆寒的睫,盯着林郁野露在外面,早已泛紅的指節微微出神。
好在地鐵站口并不遠,約莫步行十五分鐘,兩人已站在溫暖的地鐵甬道内。
許是臨近年關,路人都是行色匆匆,各處的立式空調前沒什麼人。
兩人擇了牆壁地圖旁的空調前站了一會,身子徹底暖和起來。
“你先看清楚你想要去哪,然後看是一号線還是二号線的站點。”林郁野抓着她的衣袖,一字一句伸手比劃指點着,“像現在咱們要去南城火車站,那就是二号線,往臨江灣的方向。”
他轉了轉身子,指着排着長隊的服務台說道:“看好了想要去的地方就去那個小亭子裡買票,雙程和單程都要和工作人員說清楚,一定要備好零錢,面值太大怕找不開。”
“再然後,咱們去乘車吧?”林郁野笑了笑。
沈喚笛擡腳去排隊買票的姿勢硬生生地卡了殼:“咱們不買票嗎?”
“不用。”林郁野空閑的手從上衣口袋裡拿出兩張卡,“我提前買了兩張年卡,一張給你,一張給你姐姐。”
低着頭看去,紫藍色的地鐵卡刻着鎏金“南城通”字樣,南城市花紫丁香綻放在卡面一隅。
“春節假期間肯定堵車,出租車也提價,公交車不方便出行,去大型商場或者遊樂場之類的,總歸地鐵最便捷。”
沈喚笛摘了挂脖手套,雙手接過,拇指輕輕摩挲磨砂材質的卡面。
地鐵站内有些熱過頭,幹燥空氣在冷空氣濕潤過後的鼻腔内攻城略地,最後發酸發癢。
“你什麼時候買的?”。
少年眼珠遊動,罕有難為情:“大概一個月前,無意中知曉你和你姐姐留在南城過年。”
“林郁野,謝謝你。”謝意已然帶了顫音。
少年眉眼一怔,翹起的嘴角溢出了溫柔,弓了背,薄荷柑橘味道在暖空氣的強風加持下,萦繞着她的全身。
兩人鼻尖之間僅剩一指寬,氣息噴薄又糾纏,漆黑的瞳倒影着她的臉龐。
他往後縮了縮,垂了眸。
動作帶起的靜電噼裡啪啦閃耀在空氣中。
明明身後行人匆匆卻又感覺如無人之境。
故事裡的主角劇情是不是就是這樣?全世界都是她與他的背景闆。沈喚笛心想。
忽感到臉頰處有輕觸感,溫熱帶走了微涼,殘留的香氣仍在鼻息之間。
“這有什麼好哭的?我做這些事,本意也不是想讓你哭。”聲音低沉磁性,像是安撫羽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