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眼之時,商九塵還隻身躺在長盤台上。
天還沒亮,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青石闆地冰冷堅硬,後背還在發痛,她動了動手,慢慢地爬起身子。
并沒有故事裡那樣,有人憐惜她将她背回寝室,有的隻是滿身傷痕的自己獨自躺在原地。
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也是,有元恩那麼恨她,怎麼可能将自己帶回房間,她又沒有朋友,形單影隻,誰來扶她回去。
他能殘忍到把自己的心意打碎,三十棍,将她活生生從妄想裡推了出來,她突然後悔自己的心血來潮,後悔天真的自己以為将心比心。
望着漆黑一片的寝室,她咬咬牙,忍着痛立住身子往前走。
每走一步,鑽心蝕骨的痛便陣陣吞噬感官,商九塵死死掐住掌心肉,喉頭幹涸不已,吞咽連帶着一并作痛。
她走的很慢,每一步都要扶着牆。
她走了很久,終于走到了弟子寝室的門口,但渾身的力氣都已用盡,她恍惚了一瞬,身子往前栽去。
意外的,商九塵并沒有摔在地上,而是落入了一個染滿檀香的懷抱裡。
視線裡一片玄色,她顫抖着眼睛往上看去,對上了一雙墨色靜谧的雙眼。
帶着面具的少年垂眸看她,默不作聲地拉開距離,蹲下身子将她攬到了背上。
是在祠堂遇見的少年。
“是……你?”商九塵翕動嘴唇,略有詫異。
“别說話。”少年淡淡開口,背着她一步一步在長廊上走着,“哪間?”
問的是寝室的位置嗎……商九塵擡手指了指斜前方:“那間。”
少年帶着她回到了寝室,将她放在床榻上坐好後,他伸手從衣袋裡掏出了一瓶藥膏,而後道:“脫了。”
是要幫自己上藥嗎?雖然是合歡宗的女修,但到底還披着萬劍山弟子的馬甲……商九塵的眉皺了一下,正要拒絕,但少年卻絲毫不給她拒絕的間隙,自顧拉下她的衣領,連一絲避諱都沒有。
後肩暴露在了空氣當中,商九塵愣在原地,她十分抗拒地想要拉回衣服,但少年更快一步将被褥拉在她的胸前,吐出四字:“蓋好,别動。”
他的行動雖然唐突,但很有分寸的尊重了她的隐私,商九塵猶豫片刻,還是接受了他的好意,抓着被褥遮在了前面。
涼涼的膏藥覆蓋在了紅腫的痕迹上,一時間壓住了疼痛,手指輕輕摩挲過傷痕,竟意外的讓人感到舒适。商九塵緊繃的神經一瞬放松,她吐出一口濁氣,思慮再三,還是問出了自己的疑惑:“你怎麼會知道我受了罰?”
實在奇怪,他一個看守祠堂的弟子,平時應該不常在正殿出沒,而且自己受罰的時間還在宵禁,他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湊巧?但怎麼還會随身攜帶藥膏呢?
聽到疑惑,坐在身後的少年頓了頓,“當是你愚笨,連這點局都探不破。”
這是他說的最多的一句話,但字字都充滿了嘲諷,商九塵不懂他的意思,“什麼意思?”
“誰會知道你自後山來,又有誰會知曉你宵禁不在寝,你比我清楚。”
商九塵愣了,突然間想到了那個告訴自己小路的人。
“……馮魚?”她拉扯嘴角,怎麼也不敢信,“可她救過我,不可能是她。”
“你以什麼擔保她是個好人?”他難得冷笑一聲,“我在祠堂前親眼所見,是她跟那個守夜弟子做了交易,親口說出了你的去處。”
“不可能,她用意何在,又為什麼昨日在毛浣面前替我解圍?”商九塵還在辯解,她無論如何也不願相信這一切。
“如果凡事都有個結果,就不會出現那麼多的災厄。”少年上完了藥,揣回瓶子拿手帕擦手,分明清冷的眼睛卻在身後如狼般鬼魅,他扔了一顆投影石在商九塵的腿間,“自己看看吧。”
商九塵捧起那顆投影石,投影石周身泛出白光,一段畫面瞬間進入腦海——
畫面裡,馮魚和毛浣站在祠堂前,馮魚左右張望,似乎在确認着無人經過。
——“看到她走過去了吧,說了信我。”
——“呵……你這人好玩,白天還在嗆我,怎麼,在那邊賺到錢了現在又來賺我的?”
——“我這人信譽第一,反正看也看到了,給我一個銀子吧。”
——“這麼貴?”
——“這可是缺德事,我不得給自己積德啊。”
——“切,你也知道是缺德事,好了,給你罷……誰在那邊!”
——“沒事,就那個看祠堂的,他又上不得主殿……”
畫面一陣動蕩,到這裡也就結束了。
商九塵睜開雙眼,整個人還處在僵直的狀态裡無法動彈。
而少年從她手裡拿回投影石,用力一捏,投影石瞬間消散無蹤。
“走了。”他撣撣衣服站起,頭也不回地朝着門外走去。
“等一下,”商九塵喊住了那個背影,“你叫什麼?”
他回眸看了一眼,“胥澈。”
胥澈……商九塵喃喃重複了一遍,胥澈關上了門,腳步聲漸遠。
走到轉角,他停住了腳步——
“怎麼樣了。”
白發的劍尊倚在牆邊,連來者也不看一眼便直接詢問,像是早早在此等候了許久。
“很好。”胥澈行了一禮,毫無聲調的回複。
“藥呢?”
“上了。”
“……”有元恩默了默,“投影石給她看了?”
“看了。”
有元恩眼裡晦暗不清,他看着那個身形瘦削的少年,始終不明白他的舉動。
當他拿着那顆投影石交給自己時,有元恩的心頭毫無動搖,甚至有些快意。
天理昭彰,善惡報應不爽。這是她的因果報應。
即使,面前那盒桃花酥還在飄着清香。
他似乎看到了沃環,她曾也抱着一盒桃花酥在面前笑,手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傷口。
看出她的心思,他曾多次無視經過,拒絕她的好意,甚至丢去給同門,再不濟放在門外喂狗。
他本以為這個僅在遊曆中泛泛之交的少女會知難而退,而她卻始終糾纏不清,時間久了,他竟也習慣了她的存在。
作為峰頂之巅的劍尊,紅塵之事留在廊外乃是準則,他注定孤寂一人。
徒有無情,方可破意,他必須斷了心思。
可這一次,向來平靜的心,卻一反常态的浮躁。
就像這一次面對這個妖女一樣。
罪不可恕,卻跟她性命相連。甚至此時,有元恩都能感受到身體一陣虛浮。
他站在她看不見的角落看了一夜,直到她虛弱到躺在地上。
看着那個昏迷的身影,他在廊中徘徊,捏着藥瓶想了許久,唯一能說服自己的理由,僅僅是為了守她不死,不會牽連到自己。
那廉價的桃花酥始終是投機取巧,學着沃環的一言一行,他不會對她憐憫一絲。
躊躇之間,他到底還是沒能克服掉那從心裡蔓延而上的厭惡。
于是他把藥瓶給了胥澈——
“把她帶回去罷。”
之後,有元恩便在拐角等待着胥澈。
看着胥澈冷淡的雙眼,有元恩道:“胥澈,本尊記得你,五雜靈根被安排至祠堂……你特意過來,應該不隻是為了她說話吧。”
胥澈低眉,“弟子想參加考核。”
“下放祠堂的弟子,要麼觸犯紅條,要麼遲遲無法突破,倘若這次考核失敗,你将會被逐出門派,但在祠堂,你尚可保留名号,你可想好了?”
“是。”
“好。”有元恩點了點頭,“本尊會替你去說的,你回去罷。”
胥澈彎腰緻謝,而後離開。
而原處,劍尊提着遮擋在衣袖下的食盒,緩步離開。
商九塵一覺睡到了下午,她本打算小憩片刻去給劍尊認個錯的,畢竟修仙路漫漫,日後還得看他臉色過活,結果眼一睜午飯點都過了,劍尊肯定又閉關修煉去了。
後背的傷好些了,起碼走路時不疼了。關于私自下山加違反宵禁挨罰這事,她理虧,而且倒黴的遇上可能是閉關太久出來透風的劍尊,這事确實自己不對,她認。
隻是唯一難過的是真心沒被劍尊看到吧。
所以,她想來想去,她錯在前,以徒弟身份認個錯吧。
商九塵穿好衣服打開門,卻發現自己的門前放了一盤飯菜,飯菜還是熱的,正冒着熱氣。
誰給打的?她左右看了看,不能啊,現在這個點也沒人會在寝室裡。
很詭異……她頭皮發麻,這個世界的東西她可不敢亂碰啊,動辄下毒,十分可怖。
她留了個心眼,把飯菜倒掉後擺在門外,僞裝自己吃下的假像,自己個摸到了廚房去偷了個饅頭吃。
萬事俱備,她蹲在了自己寝室大門外的灌木叢裡,拿綠葉遮擋自己,嘴裡還咀嚼着饅頭。
反正逃了半天的課,幹脆全部逃了,她倒想看看究竟是誰在這下套。
果然,還沒過多久,就有個弟子從外邊匆匆走了過來,見到門外的空碗空盤,她步子停下,蹲下身端起盤子朝着相反的方向走。
而她還回頭掃了一眼,确認沒人看到後才離開。
商九塵一眼就看到了她的臉——毛浣!
她這個家夥怎麼會給自己弄飯!是不是想毒死自己?還好自己聰明機智!
商九塵實在氣急敗壞,一想到她的嚣張嘴臉,她就氣不打一處來。
這次可算被她抓到把柄了,她要找到證據把她反告了。
想到此,商九塵悄悄從後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