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傘高張,烈陽燎葉。
白衿何一出庭院,便看見了那在觀中長了千年的枯櫻樹。
枯櫻樹上櫻瓣嬌豔,卻隐隐散發着枯敗之味,故此名為枯櫻樹。而此刻,那枯櫻樹上櫻瓣似是皆燒焦了些許。
白衿何擡眼看去,天邊那烈陽竟如人間灼火一般,火光落到枯櫻樹上,那櫻瓣便開始燃燒。
白衿何笑了下,他饒有興趣地看着那枯櫻燃燒着的模樣。瞧他那樣子,分明便是将眼前當作了一場現成的好戲。
此時白衿何為幼年身體,他甚至還沒有枯櫻樹的十分之一高,他擡起手,緩緩靠近枯櫻樹。
枯櫻樹上燃着的櫻瓣似是在緩緩複原,又似是直接變成了另一種東西。櫻瓣複原的地方不再是嬌粉色,反而透着瘆人的血色。
在恍惚間,那血色似乎還在不斷蔓延。
随着白衿何的逐漸靠近,那血色也愈發濃稠。
白衿何嘴角的笑容加深。
而甯悠歸也在不知何時出了庭院,就站在白衿何身後不遠處,手裡搖着不知從何處拿來的紙扇,正輕輕扇着,眉眼含笑。
白衿何的手離那枯櫻樹愈來愈近,與此同時,他的身體也在逐漸恢複成他本來的成人模樣,但在肉眼無法窺見之處,他周身也在不知不覺中蒙上了一層隔絕一切的結界。
近了。
近了。
近了。
白衿何的手離那枯櫻樹的樹幹隻差毫厘之遠。
“诶,小鬼主,這枯櫻樹好生漂亮,你說是不是。”白衿何陡然開口說道,與此同時,他停止了繼續貼近的動作。
良逐鹘站在枯櫻樹的另一側,他隻要稍微偏一下身子,便能與白衿何對上眼,但良逐鹘當時隻是掃了眼白衿何的動作,便收回視線,不打算去理白衿何。
白衿何這樣的人,禍害遺千年,死不了。
至于他現在非要去試試自己的命大不大,那便讓他試去吧。
良逐鹘這樣想着。
但白衿何卻選擇直接将這危險詭異抛給良逐鹘,率先開口說道:“小鬼主,我觀這樹,便覺得這樹與你有緣,說來也是詭異,當初在觀内待了幾百年,也沒覺得這樹和你有什麼相似之處,但如今靠近這麼一看啊,我竟覺得這樹周身圍繞着一種死人的氣息,與你好生相似,想來啊,這幻境大抵是上天賜予小鬼主的機遇呢。”
白衿何收回手的那一瞬,他的身體迅速恢複為幼年模樣。但他方才的身體變化,幾人之中竟無一人發現,甚至連白衿何自己也隻是覺得自己眼花了一下,将這小手看作了成人的大手。
良逐鹘瞥了白衿何一眼,淡淡說道:“小蠱主也未必差上幾分,什麼話從你口中說出,都似是死人才能說出的話一般髒了人的耳朵。”
白衿何聳聳肩,連連後退幾步,說道:“那我這死人便離小鬼主遠遠的,免得擾了您賞樹的雅興。”
說着,白衿何便退到甯悠歸身側。甯悠歸見他靠近,便悠悠地說道:“小蠱主當真是貼心,事事都為小鬼主考慮。”
隻是不知這話中究竟有幾分諷刺意味了。
白衿何觑他一眼,笑笑,但那笑假得很。
反倒是甯悠歸面上的笑多了兩分真。
良逐鹘不去看那兩人,而是緊盯着眼前的枯櫻樹,過了半晌,他向前走了一步,而後才擡頭看向那樹上茂密的枝桠繁葉,他右手緩緩擡起,掌心瞬時竄出幽暗鬼火。
良逐鹘毫不猶豫地将那鬼火朝着枯櫻樹扔去,而後後退兩步。
但就在那鬼火剛剛脫離手掌的那一瞬,鬼火便如同受到了什麼控制一般,改變前進的方向,直接朝着白衿何、甯悠歸二人的方向飛去,且那火種在空中飛往的過程中燃得更烈。
若是常人沾染上了,怕是當場便沒了命。
白衿何與甯悠歸幾乎同時開始躲避。
白衿何朝着南方跳躍兩步,跳上了一處台階,甯悠歸則朝着北方閃退,退到了一處房檐下。
那鬼火似是猶豫了一瞬,而後便直沖沖地朝着白衿何飛去。
白衿何剛緩了一口氣,一擡眼,便看見那鬼火像奪命一般朝他奔過來。他連忙躲避逃竄,嘴裡還喊道:“良逐鹘,你是故意的是不是,我不會說了一句實話罷了,你便放出這破火來燒我,良逐鹘,要我說,你那心啊,比誰的都要小!”
良逐鹘放那火是為了燒樹,完全沒料到它會突然改變方向,且他方才試圖控制那火,但一切不過無用功。聽着白衿何的話,他卻直接說道:“我是鬼,我沒心。”
一旁的甯悠歸還輕笑了一聲,這簡直就是火上澆油,讓白衿何氣得不輕。
但白衿何深吸口氣,直接放了蠱,一隻蠱去滅那火,一隻蠱去滅那良逐鹘!
說時遲那時快,白衿何剛将那蠱放出去,方才那對他窮追不舍的鬼火便在半空中驟然熄滅,隻餘袅袅白煙。
但蠱已出袖,白衿何便一揮手,兩隻蠱都朝着良逐鹘飛去。
良逐鹘站在原地,不躲也不避,眼看着那蠱到了他眼前,他方一揮掌,将那蠱滅了。
白衿何已經站在了房檐上,俯視着良逐鹘的動作,說道:“小鬼主,你用火燒我,還滅我蠱蟲,可是意欲挑起三堂紛争?”
良逐鹘連看都懶得看他,直接說道:“白癡蠱。”
“哧。”甯悠歸難得崩了他那萬年不變的表情,笑了一聲,說道:“小鬼主當真是言語犀利,連這蠱是什麼品種都看得一清二楚,想來應當是小蠱主在私下曾教過小鬼主吧。”
白衿何确實實打實地氣到了。
他也能看出來那火不是良逐鹘搞的鬼,不過是做做樣子,放了兩隻最弱的蠱蟲,誰知道良逐鹘這家夥倒是嘴下不留情,還說什麼白癡蠱?!!
他看良逐鹘才像白癡。
白衿何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小鬼主當真是昏庸淺陋。”
但那頭的良逐鹘也一躍上了房檐,而後低頭垂眸,俯視着那枯櫻樹,淡淡說了句:“周圍出不去,我們被束縛在這一片區域内,而這片區域的中心就是這顆枯櫻樹。”
白衿何“哦”了一聲,說道:“那便等着小鬼主燒了這樹,然後将我與小神主救出去了。”
甯悠歸當即便附和道:“那在下先多謝小鬼主的救命之恩了。”
良逐鹘深吸一口氣。
倏地。
枯櫻樹上的櫻瓣開始迅速燃燒,不過眨眼之間,便隻剩下了幹枯的樹幹。
與此同時,一陣風霎然而起,将樹上散落下來的灰燼通通吹上雲霄。
那灰燼似是蒙住了烈陽。
天邊烏雲乍現,光也漸漸昏暗下來。
“啪!”
一道雷聲響起。
天邊驚現異象。
烏雲之中,赫然出現了無數看不清輪廓的黑影。
那三人便各自占據院内一角,擡眼看着天邊,面上也未見幾分害怕,反倒是多了兩分……興奮?
甯悠歸還算好的,他也僅僅是彎眼一笑,說道:“這幻境之中倒是美景無數。”
反觀那良逐鹘簡直就是毫不遮掩,良逐鹘舔了舔唇,右手輕輕一轉,他身前便赫然出現數十道鬼魂身影,揚聲說一句:“能否活命,各憑本事。”
聽他那意思,分明是期盼着甯悠歸與白衿何二人能徹底殒命于此。
白衿何則雙手抱肩,稚嫩的臉上多了兩分懶散,他擡眼掃視周遭,而後視線才落到那黑影之上,頗有幾分胸有成竹之意。
原因沒别的。
他現在在幻境之内。
如今的身體根本就不是他自己的身體,這具身體哪怕是死了,他自己也沒什麼事,隻是繼續進入下一重幻境罷了。
這可是他在上一重幻境中用死換來的經驗。
甯悠歸不經意間瞧見白衿何那模樣,輕挑了一下眉頭,而後看向準備作戰的良逐鹘,思酌了兩秒。
………這兩人達成合作了?
良逐鹘會護着白衿何不成?
否則白衿何那副胸有成竹的模樣是作甚。
甯悠歸微不可察地皺了下眉頭。
這二人的合作,對于他來說可不是什麼好事。
看來…….
要渾水摸魚了。
思此,甯悠歸重新擡眼看向白衿何,頗為溫和地笑了一下,但他心裡的龃龉怕是隻有他自己才知曉了。
但那天上隻見異象起,未有兇險生。
良逐鹘身前的鬼魂都開始低聲絮語。
“這到底有沒有危險。”
“應當是有的,否則小鬼主喚我們前來作甚。”
“………..”
“可這怎麼雷聲大雨點小呢,半晌也未見什麼怪物出現。”
“莫要多言,小鬼主喚我們前來,我們候着便是了,何必竊竊私語。”
那幾隻鬼瞬間便噤聲。
倏地。
那天又放了晴,仿佛方才的一切隻是錯覺一般,而良逐鹘眼前的枯櫻樹也恢複了原樣。
白衿何好整以暇地看着,說道:“小鬼主,怕是你喚鬼喚得太早了,直接就唬住了要作怪的那個東西。”
良逐鹘一揮袖,讓數鬼都散了去。
但就在這一瞬。
天上又生異象。
雷聲隆隆,黑影重現。
良逐鹘将鬼又喚出來。
天瞬時放晴。
良逐鹘又将鬼收回去。
天突生異象。
………..
白衿何直接笑出了聲。
良逐鹘瞟他一眼。
這次,良逐鹘幹脆站在原地等着,等着看這天上究竟能出現個什麼花樣來。他也不再喚鬼,聽着白衿何那笑聲,好似他喚鬼是為了給他演戲看一般。
他又不是伶人,給他演戲作甚。
白衿何倒是拍拍手,掌聲清脆,他說道:“小鬼主,看來你才是當天下共主的命啊,連這天都要看你的臉色來行事。”
甯悠歸這家夥也不落下,緊跟着變附和道:“是啊,小鬼主,若是這樣看來,那我與小蠱主隻要輔佐你便好了,我相信小鬼主乃是祥麟威鳳,得以風禾盡起。”
良逐鹘沒理會白衿何那陰陽怪氣的話,反而是對着甯悠歸說了句:“輔佐?小神主背負悲神堂之責,竟然甘心俯首稱臣。”
甯悠歸面不改色地說道:“當然。”
白衿何率先點評了句:“虛僞至極。”
良逐鹘沒再說話。
看來,他就等着白衿何怼甯悠歸的那一句呢。
就在此時。
天上忽得下起了血雨。
雨落到了衣裳上,白衿何鼻子湊近袖角,嗅了一下。
啧。
不是真的血。
不會是紅色的雨水罷了。
但這雨水是怎麼染紅的?
而良逐鹘與甯悠歸那二人早在雨還未落到身上之時,便用了些方式來擋雨。
甯悠歸周身立了結界,還怪能裝得撐了把紙傘,可惜,沒那種雨中憂郁美男的調調,反而讓人覺得他手裡撐着的那傘怕是什麼兇器,說不準什麼時候,他就用那傘笑着傷你一下。
良逐鹘更幹脆,他在頭頂上喚了兩個鬼魂來給他擋雨。
…….得,小鬼魂的命就不是命了。
但奇怪的是。
站在雨中的白衿何并未感覺到這雨水有任何腐蝕性,但良逐鹘頭頂上的鬼魂已經被澆得開始冒煙散魂,那模樣分明就是被雨水中的什麼東西給侵蝕了。
良逐鹘瞧着白衿何那模樣,幹脆将鬼揮散了。
果不其然,他自己站在這血雨中便無事發生。
可他也是鬼,他也隻是鬼魂而已。
這血雨……..
白衿何眸子微轉,笑了一下。
他懂了。
他們的身體都是幻象,是環境中的一部分,所以在這血雨中無事發生。
但是良逐鹘喚出來的鬼魂卻都為外界實體,所以才會因這血雨而受了傷。
所以現在這血雨出現的目的就是——
清理不屬于幻境的一切事物。
白衿何暗暗放出一隻隐身蠱。
果不其然。
那蠱放出去後不過須臾,他與那蠱之間的聯系便斷了。
蠱死了。
白衿何歪了下腦袋,而後又看了眼自己的小手,隐隐猜到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