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此刻已無窗棂遮掩,那聲音仍是高高遠遠的,聽不大真切,更别說是想聽清那焚音所吟經文究竟為何意。
但那聲音入耳,還真覺心中多了兩分平靜。
應當叫那顧州白坐到守林僧身旁去聽。
定當心無雜念,放了心中執念。
這般想着。
白衿何摸了下腰上,才想起第一劍被他落在了房内。
手順勢從腰間劃下,裝模作樣地理了理衣裳,才擡腳往竹林中踏。
這竹林看着深遠地光、極易迷失方向,卻自打踏入那刻,便能瞧見不遠處渺小如一粟的那座小木屋,屋前竹竿空曠一片,成一個規矩至極的圓圈,卻不見削砍過的痕迹,應當是那竹竿生長時便避繞開了那片土壤,也不曉得是否是地底有着什麼東西。
白衿何原本還打算一步一個腳印、邊走邊觀景得消磨時間,最好将時間拖到天黑時分再回到客棧中去,但沒走兩步,便臉不紅、氣不喘地喚了個蠱來,一步十丈,竹影殘連如簾。
大不了多在林中待段時間。
木屋之外。
居然落着小片白雪。
踩上去,腳印落下,而後瞬息間便又被落下的白雪掩埋,木屋檐上卻像被何物庇佑一般,雪落至瓦上便即刻成水流走,因而,木屋周遭最貼近的一圈土壤是濕潮泥濘的,再外一圈,便是白雪滿地,一直蔓延的青竹生長出來的地境。
也是在踏上白雪那刻,涼風席卷着蕭瑟,在白衿何周身打着圈。白衿何身上溫度頃刻散去。
焚音自木屋中傳來。
還未待白衿何的手叩上去,那門便從裡拉開,而自那之後出現的是張格外稚嫩的臉,不過擡眼時,眸中無波無瀾、冷清清的,面容平和,才有了兩分像僧人。
他烏發及腰,額角碎發還飄落在眉宇之上,并非白衿何以為的那般光頭着袈裟,反倒是穿着身褐棕色葛麻衣裳,但盡管如此,也遮擋不住此人風華。
守林僧未言一語,而是在拉開門後便讓出條路,兩手合十,閤眼靜待。
待守林僧重新關上門,室内蓮燈兀自燃着,柔和燭火下,飛雪寒意盡數被阻隔在室外。
屋内狹小,無床無桌,有的,不過是數十大小佛像,貼牆而摞的經書百本,外加地上幾張拜墊。
守林僧繞過白衿何,走到正中央拜墊前,跪至其上,雙唇嚅嗫,方才那悠遠空靈的焚音終于有了些許真實感。
而他身側那張拜墊上跪着的一人卻睜開了眼,轉過身去看身上帶着無盡冷氣的白衿何。
正是先他一步到來此處的顧州白。
顧州白說道:“白一。”
白衿何趁着光看他眸中,隻見其中原本淺淺浮這的那層血絲已經消減下去不少。
還記得那群弟子,尤其是蔣承允。
從石洞出來後,看見顧州白那雙赤紅眸子。
一個個指着他的鼻子讨伐他,像是偏生便要在那處定死了他的罪名。
但最後,叫他們住嘴的非但不是白衿何,反倒是顧州白一劍直指他們當中,神情肅殺地吐出兩字:“閉嘴”,還是白衿何看着情況不對,放蠱壓下了顧州白心底升騰混亂的殺意。
之後趕路那幾日,那些弟子都有些怵顧州白那雙明顯不對勁的眼睛,不敢與之對視,隻能私下裡說些有的沒的。看來顧州白當第一人這些年,雖說武力壓人,但也總歸有那麼多個一直被壓着的“第二人”、“第三人”等着他走下高位,不過一直以來,敬畏壓在私祟之上,所以才有了一體兩面。
白衿何将聲音壓低了些,問道:“來拜佛祈福?”
顧州白搖頭,将身子側偏了些,讓白衿何去看他面前放在地上的血泠劍,以及劍上正被蓮火灼燒的紅蛇,但那蛇的身子卻已然長大了一倍,粗比嬰孩小臂,身纏劍上,仍有截尾在劍外落不到實處上。
顧州白說道:“來除邪。”
可他心底分明清楚,所謂的邪,早便在每次細思虱水老翁之話時,便深紮心裡,甚至,連看見那劍時,他都會想起,沈從歸那張清風霁月的臉,想起那條條被加束在沈從歸身上的罪名。
他信不過,又疑不得。祭出血泠那刻,他從未想過,會因自己動搖而适得其反。
顧州白重新轉過身,面對金佛,耳縛經音,而那紅蛇卻不見半分頹靡,反倒肆意地用蛇尾撩撥着蓮燈燭芯青焰。
自欺欺人。
白衿何評道。
白衿何走到守林僧另一側的拜墊旁,像模像樣地跪到上邊,但佛像悲憫,他看着那張張金面同等模樣,實在是生不出什麼真誠的敬畏之心,此刻他能做的最多便是閉口不言、保持緘默。
就那麼聽着守林僧的聲音,白衿何的眸子下垂着盯那地面燭火,火光竄動着,模糊了清明,将他抓進夢中。
再有意識時。
是肩膀上落下了一雙手。
白衿何睜開眼,意識回籠,順着那隻手看過去。
林清蘅笑着彎腰對他低聲說道:“眉悠兄。”
白衿何下意識看了下周遭,還是木屋裡。
隻不過,原本跪在另一側的人從顧州白變成了紀鶴雲和卿遲落。
卿遲落倒是分外誠懇,雙手合十,閤眼禱告,而後三叩三起,額頭碰地時的脆響聽得人一陣心驚肉跳。
而她身旁跪着的紀鶴雲就顯得慌亂許多,他應當是陪着卿遲落的,跪在那兒,還是不是用餘光偷瞄卿遲落動作,有樣學樣的一步步跟着做,在磕頭時遲鈍了刻,後又像下定決心般,将頭硬磕下去,聲音一遍比一遍大,直到最後一次聲響蓋過卿遲落那聲,他方才滿意地笑了下。
林清蘅解釋道:“顧師兄說林中焚音有靜心之效,經虱水一事,大家多少都受了影響,可以到此處來聽聽焚音。”
白衿何稱奇道:“他也不怕這群弟子在竹林受災?那店小二可還特意提了腐鹫一事呢。”
林清蘅笑道:“顧師兄提前講清其中隐患,大家自行考量,其他人都隻是在竹林外觀察了半晌,便回了客棧,不過卿姑娘想來拜拜,我們才一同作陪入了竹林。”
話是這麼說。
但明顯,顧州白還是變了。
若是從前。
他怎可能隻是一句提醒,更應當是幹脆不提或親自護送。
白衿何問道:“你們進來時可否看見腐鹫?”
“未曾。”這點林清蘅也覺得十分奇怪,按理來說,那店小二應當是消息比他們更加真實才對,但事實卻與他所說不盡相同,别說大片腐鹫屍體了,連一隻都未曾碰到。
守林僧此時睜開眼,淡淡道:“今日晌午,腐鹫屍體忽然全部消失,你們很走運,否則,在這木屋内,你們聞到的便是經久不消的腐臭味了。”
白衿何問道:“這是腐鹫屍體第一次自行消失?”
守林僧轉了轉佛珠,指腹摸在珠面篆刻的金色經文上,應道:“是。”
白衿何點點頭,若有所思。
白衿何又問道:“九霖和淮安也是如此嗎?”
守林僧說道:“我不知曉,我隻負責這竹林之中,我也隻守在這竹林之中,旁的,你不該問我。”
他說話時冷冰冰的不帶語調,比起慈悲為懷的僧人,更像是那林中孤竹,放下衆生,獨守一隅。
白衿何又問道:“這林中,一直都在下雪嗎。”
守林僧擡起頭,下颚被披着的發遮住小半,燈火下眸中明亮,他擡眼看着最高那尊佛像,說道:“是啊,這雪一直都沒聽過。”
話落,他閤眼,雙手舉在額前,合十輕抵,他聲音極緩道:“回去吧,天要黑了。”
站在風雪中,白衿何扭頭最後看了眼木屋。
紀鶴雲在前頭催促道:“快走吧,白眉悠。”
白衿何走到他身旁,幾人一步步朝着林外走去。
“見月?”見卿遲落陡然走到一旁,紀鶴雲叫了她一聲。
卿遲落蹲下,在一棵竹下劍起了支簪子。
見紀鶴雲過來。
她把簪子向前遞了下,解釋道:“發現我的簪子掉了一個,應該是來的時候掉落在這兒的。”
卿遲落的手摸到頭頂,把簪子插上去。
紅簪成雙,美則美矣,卻不像是她會戴的,反倒像是已婚婦人戴的種類,雕花繁冗華麗。
紀鶴雲“哦”了聲,說道:“我記得你先前都不戴發簪的啊。”
邊歸回原來的路線,卿遲落邊彎着眉眼,說道:“是我嫂嫂送我的。”
紀鶴雲自覺戳了她的傷心事,幹脆閉口不言。
卿遲落卻主動問了他句:“這簪子好看吧。”
“好、好看。”紀鶴雲答道。
卿遲落主動解釋了句道:“在卿府出事時,我嫂嫂回家省親,并為出事……她是我唯一的親人。”
卿遲落又說道:“以後有機會,我帶她來見你們。”
紀鶴雲應道:“好、好。”
林清蘅真心實意地誇了句道:“卿姑娘戴着這個簪子格外好看。”
卿遲落臉上笑容加深,仿佛誇這根簪子,就是把她整個人都誇了一遍。
紀鶴雲瞧着那簪子上的紅色,陡然想到了來時所見,用手肘怼了白衿何下,問道:“對了,白眉悠,顧師兄那劍是……我想的那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