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中。哦,原來是學弟。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周生熠覺得霍也臉上的神色更淡了些,好像非但沒有因此感到意外的驚喜,反倒勾起了什麼不好的回憶似的。
走出巷尾,拐過七歪八扭的小道,這裡是岚江市城中村地帶的冰山一角。
樓下門禁系統壞了,幾天還沒修好,不用刷卡就能上去。電梯更是想都不要想。霍也大步流星,一下邁三個台階,很快爬上五樓。
這邊居民樓的樓道也逼仄狹小,對于他這種個高腿長的人來說,有些透不過氣的壓抑。
但他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環境。
用鑰匙擰開門,入目就是被擦得锃亮反光的木質餐桌,上面擺着幾本攤開來的字迹密密麻麻的練習冊。霍妍正趴在桌邊寫作業,一看到他就喜上眉梢,喊道:“哥哥!你回來了。”
“有沒有認真寫作業,嗯?”霍也随手将塑料袋放在鞋櫃上,在門口換鞋,一邊問她。
“當然有!”霍妍噔噔跑來,踮起腳急着去夠那隻塑料袋,“你帶什麼東西回來啦?”拆出盒子裡的芭比娃娃,她眼睛都亮了起來,愛不釋手地說:“哥哥,這就是我一直想要的那個!”
霍也換好鞋,朝廚房走去,哼笑:“也就今天一口一個哥哥叫得這麼甜,平時不都霍也霍也的很順口嗎?你這小孩兒真是個勢利眼。”
霍妍遺傳了他家的厚臉皮,也完全沒有不好意思,一扭頭,抱着芭比娃娃就跑回房間。
廚房那邊傳來炒菜的聲音,大概是怕油煙飄進屋裡去,門關着。宋建蘭滿頭大汗,手腳卻是麻利不停,用鍋鏟翻出陣陣家的味道來。
霍也推門進去,熱浪直撲到臉上,鼻尖幾乎是立時就冒出了細汗,“媽。”
“回來啦?我家小七。”宋建蘭忙中抽空回頭看了他一眼,也很高興,“今晚想吃什麼呀?”
“嗯,番茄炒蛋就行。”
宋建蘭說:“你呀,就愛吃雞蛋,偏偏又隻愛吃番茄炒蛋裡的雞蛋,番茄是一點不動。”
嘴上碎碎念着,卻把雞蛋打好了。
霍也聞言隻是笑笑,取了門後挂着的黑色圍裙,熟練地往自己身上系,勾勒出勁瘦有力的腰臀線,打好結說:“還有什麼沒做?剩下的我來吧,你先去休息一下。”
“唉,你看我,這天氣太熱了。”宋建蘭拿手背揩了把頭上的汗,喘氣道:“等會兒你倆吃飯的時候記得把風扇打開,可别熱壞了。”
霍也細聽着點了點頭,走到水池邊洗了幾個番茄過來切,他掌背寬大,五指修長,那把菜刀握在他手裡就跟霍妍以前淘汰了的過家家玩具一樣,好像沒有一點重量。
鋒利刀刃與底下堅硬的砧闆快速且連貫地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霍也垂着眼皮,來回動作遊刃有餘,認真嚴謹的态度讓人覺得他不像在做切菜這種與他違和的事情,而是在擦槍。
宋建蘭拉開廚房門,腳都踏出去了,突然猶豫着停下來,說:“你爸今晚不在家吃飯。”
霍也切番茄的速度慢了一瞬,但隻是一瞬就恢複了正常,“嗯”了一聲。
因為他們清楚知道,這意味着霍立軍肯定又要喝得爛醉回來,醉酒後的霍立軍和清醒時的霍立軍相比的可怕程度幾乎不能相提并論。
宋建蘭面露憂色,不過沒再說下去,默默轉身離開回房間換衣服了。
家裡坐主位上的那個人不在,日常飯菜就會寡淡一些,隻有兩葷一素,其中有兩樣是霍妍和霍也都愛吃的。
風扇在頭頂呼呼地轉,宋建蘭一邊給霍妍夾去了肥的肉,一邊吃掉番茄炒蛋裡的番茄。
霍妍吃個飯也老不正經,非要把電視打開坐前去看,看一會兒,再過來吃一會兒,如此反複怎麼說也不聽,每一口飯都得人催着來。
說白了,就是慣的。
但宋建蘭和霍也今天居然由了她去,母子倆面對面坐着動筷,雙方明顯有些心不在焉。
直到碗裡的白米飯快見底時,宋建蘭才捏着筷子,忽然沒頭沒尾地冒出來這麼一句。
“妹妹今年就要上二年級了。”
“哦,對。”霍也被拉回注意力,“怎麼?”
“她們老師在群裡講,開學了要給班裡報興趣托管,學點什麼舞蹈啊跆拳道那些,有個一技之長,你說,要不要也給妹妹報一個?”
宋建蘭長了皺紋的眼尾往下耷拉着,已經需要擡頭才能看清霍也的臉色,她有幾分像在商量的語氣,小心地說:“我看她們班的好多同學基本上都報了,就妹妹一個人沒報,我擔心她以後會不會被同學們給孤立呢……”
霍也頓住,看到這樣的宋建蘭,心裡突然一下子就很不是滋味兒。
宋建蘭隻有初中文憑,十七歲就離家去深圳打工了,年近三十才跟霍立軍結的婚。剛結婚那幾年她還是有工作的,一幾年的時候在景區前台幹三班倒,一個月大概能領兩千多塊。
他們從談戀愛起就經常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婚後懷着霍也七八個月的時候還被霍立軍氣得大半夜跑到馬路邊上哭,哭完也看不到人來哄,又沒地方住,折騰半天,最後自己悄悄摸着黑回去,到家才發現霍立軍其實吵完就睡了,壓根兒就沒打算出來找過。
再後來,那個景區倒閉了,别的單位都不要年紀大還沒文憑的,宋建蘭沒有班上,隻得做家庭主婦,從此面對霍立軍更是忍氣吞聲。
而這樣卑微的神情,霍也從沒想過有一天也會在自己面前出現,原來不知何時起,宋建蘭早已随着他的長大而有所轉變。
“報,當然要報。不就是個興趣班,别人家孩子都有的,我霍也的妹妹憑什麼沒有?”
霍也說得不以為然,好似這并不是什麼值得考慮的事,眉眼彎彎,朝宋建蘭輕松一笑。
她心裡緊繃的弦一松,也笑了起來。
“那行,那行……”
“什麼時候繳費?”霍也問。
仿佛早有準備,宋建蘭趕緊從餐桌下的台子抽了張宣傳單出來,封面花裡胡哨的,就見最上邊明晃晃地寫了兩行大字,“每一個優秀的孩子,背後總有優秀的家長在支持——”
霍也放下碗筷接過,在各種喧賓奪主的繪圖中找了會兒,才找到需要繳納的金額數字。
一個學期五千八。
還好,還不至于要她哥去賣腎。
霍也雖然開學才讀高二,但實際上身份證的年齡卻已滿十八,周歲有十九了。
自打小學一畢業,他就背着爸媽滿大街找兼職,盡管市面上沒人願意要童工,但也有知道他家的情況,可憐這小孩兒,讓他到後廚搞搞衛生、洗洗盤子什麼的,多少能有零錢掙。
那時霍也很機靈,幹完自己手頭上的活兒并不急着走,特意留下來給師傅打下手,沒過幾個月,便把師傅們勾火颠鍋的技術都學了個滾瓜爛熟。老闆看他勤快,又能吃苦,慢慢将小半個後廚都向他傾斜,薪資也比之前洗盤子的漲了幾倍不止。
初中的時候,霍也經常利用午休和晚自習跑去兼職,幹到九點半放學,才跟着走讀的同學們順路回家。兼職賺來的錢,他大部分拿來偷偷給宋建蘭補貼家用,再留一部分給妹妹買好吃的、好玩的,剩下的,就給自己買包煙。
霍立軍極少關心他的生活,隻在乎那張白紙黑字的成績單,是以好幾年都沒有發現過。
一開始,宋建蘭并不同意,認為這會影響到他學習。面對母親愧疚自責的眼淚,霍也把煙頭踩在腳底藏好,沉默很久,說:“那個王八蛋給你的工資隻夠交房租和水電,還不允許你出去抛頭露面,我和妹妹想要的東西,你無論如何都舍得買來,自己生病了卻不敢去醫院。”
宋建蘭怔怔無言,好半晌,終于沒再說什麼反對的話。
離開之前,她在陽台門口停了一下,分明在年幼時還很高大的背影,已經無法再把霍也整個人籠罩在懷裡了。她凝望着,輕聲叮囑。
“我家小七,長大了。”宋建蘭說,欣慰又有些遺憾地,卻唯獨沒有的是責怪。
“……煙對身體不好,你還年輕,以後少抽點。等會兒洗完澡就早點睡吧,桌上給你熱好了牛奶,記得喝完。……媽媽走了。”
咔哒一聲,門被悄悄關上了。
霍也喉結緩慢一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