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眼裡,霍也看到一絲空茫,這絕不是一個名列前茅、成績優異的學生該有的眼神。
霍也曾經和常居年級第一的那位同學有幸分到同一考場,也見過不少學霸、學神在考試的時候,對那些卷子胸有成竹的眼神。
能看到最直接的東西,就是野心。他們是那麼目标明确,堅定,有理想,而腳踏實地。
他們從不許願自己能得多少分,而是估算自己可能會扣多少分。
一支箭,要有準星,才能全力以赴。
但這些沈庭禦都是沒有的。
他沒有目标,沒有理想,沒有準星。
霍也抿了下唇,不再問沈庭禦,而是轉開眼去,主動說起自己:“我想考法學。”
“法學?”沈庭禦蹙眉,“你想不開嗎?”
霍也不理他:“我想以後當律師,去婚姻律所工作,專門打夫妻離婚的官司。”
“……”
沈庭禦:“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
“什麼?”
“甯教人打子,莫教人分妻。”
霍也笑了,眸底卻是冷的,搖頭:“不幸福的婚姻就應該離,不愛,為什麼要在一起?”
沈庭禦一時語塞。
這個确實涉及到他的知識盲區了。
“愛與不愛的,那都是婚前的事情,男人發誓就跟吃生菜,說的全是狗屁。就算婚前他把你捧到心尖上疼着護着,然而七年之癢,聞到臭味才發現這段感情早已腐爛了,盡管他們竭力給對方蒙上一層保鮮膜,可保鮮膜也無法保存變了質的東西。”霍也語态涼薄,淡漠陳述。
沈庭禦聽了半天,讷然憋出一句:“怎麼說的好像你不是男人一樣——”
“是啊,那又怎樣。”霍也似笑非笑,深深看他一眼,“可是男人也會騙男人啊,對不對?”
話是這麼說,倒也沒錯。但沈庭禦總覺得哪裡怪怪的,仿佛是在影射某個人似的。
不過霍也很快就給了答案。
“我第一次回老家,也就是這裡,恰好趕上08年春運,所有火車站、大巴車全都爆滿,我爸好不容易搶了兩張車票,坐大巴車回家。”
“兩張車票,隻有兩個座位,那時候我妹還沒出生,我也才剛滿六歲。我媽就抱着我坐在靠窗的位置,我爸坐在外側擋人流。”
“你應該沒坐過那種大巴車吧?一般是限座42人的,可當時一票難求,又有那麼多人想回家過年,所以司機偷偷打開車門,隻要給錢就能往裡上,大聲喊着,讓我們擠一擠,再擠一擠。我沒仔細數過,但按當時每一寸空氣都擠着人的情況來看,核載應該翻了兩倍不止。”
沈庭禦當然沒坐過,他第一次聽說,臉上神情竟然有些不谙世事的懵懂。
同時也是第一次感覺,他和霍也像是兩個世界,明明近在咫尺,卻并不共享一片天空。
“那年我爸做生意失敗,被人算計,背上了幾百上千萬的巨額欠款,為了不坐牢不得不拆東牆補西牆,去找道上的人借高利貸。說是說回家過年,其實是已經窮途末路,要帶着一大家子回村裡躲一陣,怕高利貸的找上門來。”
風把他的聲音吹得飄忽,霍也平淡得像在講别人的故事,“我媽嫁給他時,連一桌酒菜都沒擺,就拍了一張婚紗照,隻花了一塊錢。”
“我媽暈車,近二十個小時的車程,前前後後走走停停,颠了多久,她就吐了多久。車開到一半的時候,司機停車,給了十分鐘讓大家上廁所。那裡服務區有個賣茶葉蛋的,因為春運供不應求,溢價嚴重,可再貴其實也就八塊錢一個,我媽看着别人吃,在旁邊咽口水。”
“眼看車快開了,她問我,想不想吃?我一路沒吃東西,餓得要命,我說想。于是她才鼓起勇氣去問我爸,能不能給她八塊錢,讓她買一個茶葉蛋。”說到這裡,霍也突然問他。
“沈庭禦,這八塊錢,或許于你而言什麼也不是,可你知道對我們來說意味着什麼嗎?”
“……隻是一個茶葉蛋而已。”
沈庭禦艱澀開口,不知道這話要怎麼接。
“是啊,隻是一個茶葉蛋而已。”霍也垂眸刹那,斂去一閃而逝的諷刺,和悲憫,“我爸當着全車人的面一巴掌将她打倒在地上,說我們這種賤命,八塊錢一個的茶葉蛋怎麼吃得起?”
沈庭禦徹底沉默。霍也卻置之一笑,剛才所有的情緒都化作過往雲煙,在不知不覺中又回歸了正題:“所以,我才想考法學,以後做她們趕跑不幸福的武器,我要讓那些沒有能力給妻子幸福的男人失去一切合法的立場,那些揮向親人的拳頭和暴力,都将成為我的證據。”
“我說這麼多,不是為了矯情,也不是為了博取誰的憐憫。”霍也循循善誘,看他的眸光閃爍着鼓勵,“我隻是希望你明白,别再被父母支配着永遠将就下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情。”
太陽已經完全升起來了。
天空,雲層,迷霧,似乎一一豁然開朗。
沈庭禦蓦然回神,霍也卻轉身,慢悠悠地往山下走,背對着他潇灑一擺手:“沈庭禦。”
“天亮啦,我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