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張最近接來個大活兒。
正經徒弟出差暫時未歸,于是代勁毫不意外地成為待宰的羔羊。
出門暫歇的老張見他一直安靜本分地坐那兒洗釉料,欣慰地捋捋胡子。
他晃晃悠悠地湊近些,定睛一看,面色立刻晴轉多雲,哐叽一巴掌往他後腦勺上招呼。
“臭小子,你拿我釉料做什麼虎事呢?啊?!”
後腦勺遭受突然襲擊,代勁登時回神,捂着腦袋哼哼唧唧,“查出來腦震蕩醫藥費你出全部。”
“出個屁,有你這樣糟蹋東西的嘛,你到底是來幫忙還是來搗亂的,”張元宗橫眉豎眼,拳頭梆梆硬,“讓你洗釉料,你倒好,自己玩上了,胡畫的什麼?”
脖子伸老長,他老花眼眯縫着使勁瞅,勉強辨認出個言字旁,瞪得眼睛幹澀也沒辨清。
抵着他胳膊将人推開,代勁默不作聲地把字打亂,又不滿抱怨,“我洗着呢,就歇了一會。”
瞥見糊成一團的字,老張怪聲怪氣地喲了聲。
“小孩長大啦,有自己的秘密喽。”
茫然地拿手背蹭了蹭臉頰,他盯着那行已經花掉的字,好久好久。
以為代勁被說中心事搞自閉呢,老張哼笑聲剛想把話題揭過去就聽他開口說:“沒有,随便寫的。”
眼皮飛快地眨,茶褐色的眸隐約藏着慌,聲音卻平穩。
低垂的眼睛擡起,代勁望向老張移開話題,“你那邊怎麼樣?”
提起活計,張元宗可來勁兒。
他也不管代勁是不是心情不好,神秘兮兮地把人拉到内室。
“喏,看看,剛出的圖。”
胎型圖、絲工圖、藍圖一一觀察,代勁動手的功夫沒多少,但跟在老張身邊許多年,鑒賞水平還是有的。
單看圖紙已不難想象成品的精麗之态,當真擔得起那句“紋樣神仙”。
仔細将圖紙歸位,他挑眉贊道:“寶刀不老啊。”
老張得意地晃晃腦袋,“已經打磨有些日子,沒點東西可說不過去哈哈。”
“那是,”彎眸附和他聲,目光掠過桌側的半成品,代勁錯愕,“鑄胎拓樣都完成了?”
老張含笑颔首,“掐絲又是個大工程,接下來幾天有的忙咯。”
“等點藍,”小臂搭上他肩,代勁沖他豎個大拇指,“模樣準兒錯不了。”
嫌棄地拍開他手,張元宗難得正色,并不托大。
“才哪到哪,最後還是得看手藝,成品出來前可不興戴高帽。”
食指撥弄開門簾又蜷回,珠子降落碰撞嘩啦啦地響,似驚歎,似預支的喝彩,代勁直接閉眼吹,“您的手藝用說?”
眼角皺紋呈扇形展開,老張放聲笑起來,斥他,“少跟我套瓷啊。”
“曉得喏。”
被代勁那麼一煽風點火,老頭頓時覺得全身使不完的勁兒,卷卷衣袖埋頭扛哧扛哧繼續作業。
老張定神動作,代勁便也收心,規矩地守在旁邊替他打下手,一旦沉浸去,腦海再容不得思考其他。
掐絲這道工序可以說是整個作品的骨,骨不正這作品也就廢了一半。
銅胎掐絲琺琅每一道工序都需要人精心考究,容不得半點失誤,部分好作品的形成甚至要花費半年以上。
工藝對人耐心的要求極高,小時候代勁根本坐不住,老張沒少頭疼,如今他倒也能沉下心坐上幾個小時。
薄暮冥冥,天色明暗交替,暖黃的光将人影拉得極長,一通忙碌結束,代勁腰酸背痛得厲害。
虎口有一搭沒一搭地捶着腰背,糾結重新攀上眉心,他數着步子慢慢吞吞往家走。
單數拒絕,雙數答嗯……再想想。
腳步突然停住,代勁煩躁地拉直唇角,強迫自己清空思緒。
“代勁!”
朦胧間好像聽見自己的名字,他醒神,本能地尋聲而去。
四處行人匆匆,環視一周仍未瞧見聲源。
幻聽?
疑惑地扭回身子,左肩又忽然被誰拍了下,代勁蹙眉伸手朝右方一撈。
落空。
于是他火速望向左邊,就見談珞珞得逞地沖他笑,“好巧啊。”
心髒怦怦,眼底複雜情緒翻湧席卷,喉結微動,代勁撇開頭不自然地問:“你怎麼在這?”
說到這兒談珞珞就生氣,約定來學習,吳漾也答應好好的,她人都已經在圖書館等了半小時,最後和她說沒法來。
唇角瞬間拉下來,談珞珞忿忿,“約吳漾出來搞學習,結果她竟然放我鴿子!”
“……”
語氣嚣張得不行,生生把“約人搞學習”講出“約架”的氣勢。
“哦,對,”想起什麼,談珞珞湊身向前,氣勢洶洶地盯他,鼻尖挂着細微的汗珠,唇瓣抿緊,又松開,而後質問出聲,“你為什麼不回我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