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杵在那做什麼,坐啊···”
“咳!瞧我這腦子····”蒙溯一拍腦門,這方後知後覺地指去門外道,“曹複,曹赫遠,你們也算是不打不相識。”
秦寒息聽聞此言,嘴角不動聲色地提了提,旁人看不分明,隻蒙溯見其目光之下似帶了些許笑意。
“公子,這不打不相識的不是您嗎?···”那頭的曹複顯然倉促許多,短短幾字便将那白淨的面龐憋得赤紅。便見蒙溯筷箸未停,得空擺了擺手,示意他們往下聽去,“這位姑娘是尚書右侍臣蘇渺之女,小字娉婷。”說到這兒,蒙溯似乎有所思慮地頓了頓,朝蘇娉婷所在方向看上一眼方才繼續道,“蔣煜那家夥太不是個東西,将高氏一門趕盡殺絕之後,更以娉婷母家上下的性命作為要挾,逼人就範。。”
經曆先前變故,蘇娉婷自原先的官家小姐淪作市井談資,更以“不吉不潔”之身為母家所厭棄,未來還有誰人敢娶?正是于赴死一刻遇上的蒙溯。
蘇娉婷聽罷,心底悲凄驟來,眼下已然水光氤氲,強忍着方不于人前再失了臉面。可如此梨花帶雨的模樣,真真擔得起“楚楚可憐”四字。連帶正立于旁的曹複都不由側目看去,隻覺這個蘇娉婷年齡雖小,可單就長相而言,已臻殊色,即便與蒙溯秦寒息一處,那雙極含蓄内秀的眉目也未落去下風。
放眼曹複身側多是些粗犷兒郎,惟蒙溯生得秀氣,肖似女郎。思及此,曹複心下不由一驚,猛地收回目光,耳廓怯紅未消,繞是如此,其心下已有了一番分辨,若真要同蒙溯作比,這蘇娉婷的五官溫婉秀美,一眼便見杏雨梨雲中的江南。便因着這般,彼時于繡鋪之中,蔣煜多看的那一眼,便生此劫。
“承蒙公子相救,若非公子,娉婷此番不知會落得個什麼下場···”蘇娉婷的面容猶是凄楚,當即強扯出笑來,雙手高擡齊眉,朝向蒙溯鄭重一揖。體态纖弱,似弱柳不經扶風,即是如此,分寸也未亂半分。
“别謝我,你真正該謝的是這位。”蒙溯揮了揮手側身避過,當即站去了秦寒息身後。
洛陽鬧市發生當街殺人這等的大事,況且死的還是洛陽一霸——永昌侯之子蔣钰,街頭巷尾自是傳了個遍,百姓無不撫掌叫好,于秦寒息之溢美之詞更是不絕。蘇娉婷是官家女子,較之百姓是知曉其中利害的,她雖感念對方大恩,卻也深知其處境之艱難,若換做旁人,即便身作世子也難逃重責,幸而是他···
“多謝···”蘇娉婷微垂的目光不由一擡看向四下,旋即又落回到了原處,水眸氤氲千波盡斂,郎君臨水盼如驚鴻,此刻的秦寒息用寒鐵遮住了大半臉面,旁人仍能一窺風姿。
吳中子弟多俊逸,記憶中人便是……此番聽聞他也來了,隻可惜再次相逢卻是眼下境況···
一念間萬籁俱寂,所有人的目光皆投在了她身上,蘇娉婷自覺失禮,忙收起黯然的神色俯首再要做上一揖,“···多謝世子殿下。”
“不必謝我,是他應受的。”低沉地嗓音仿若是似曾相識的模樣,隻那威嚴冷峻中透出的幾分疏離,全不似同蒙溯言語一般存留了溫度。
“大家既已認識過了,就别拘着了,坐下吃飯罷,這些菜品看着很是标緻,吃着更有些意思,若涼了可就辜負了這一屋子的佳人···佳肴。”蒙溯朝二人招了招手,便算是破了局,目光卻似有若無地在秦寒息的面上打轉,可當事之人卻隻作不知,垂了眼眸悄無聲息地攪着碗裡的小米甜粥。
這一通飯吃下來,全不似想象中的熱鬧。方吃罷,便見那終日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朱儀,陸白辰同張衍三人已現身門外,蒙溯心知,又到入宮“聽學”的點兒了。
“抱歉,耽擱了你。”話雖如是說着,蒙溯的面上全無一絲愧疚,掩嘴打着哈欠便掠過了秦寒息,徑自朝相反的方向走去。曹複深谙蒙溯的脾性,自是跟上,不想這“初來乍到”的蘇聘婷倒也靈巧,先是拜别了秦寒息,再同三人做了一揖,便随着蒙溯離開了,雙方交會時竟不想對上陸白塵的視線,原本繃直的肩背徒然一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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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入得墨陽宮門已過晌午。
此番聽學,無出是同各家皇子,世子們做些個談玄,論道,甚至于宴舞,狩獵之類最是不打緊的“正事”,來早來晚着實是其次。
聲色犬馬纏眼,觥籌交錯傍身,于世家公子而言最是稀松平常。
席間,秦寒息坐次在前,敬酒者絡繹不絕,他竟也一反常态地來者不拒,适此,直至三巡才清淨了些許。
“倒不知吳世子殿下酒量這般好,下回得空去到金陵,定要尋殿下吃酒,還望殿下莫要推脫啊···”方靜了片刻,不知從哪冒出來個身着織金牡丹紋袍帶的,醉了能有七八分,竟撫掌哄鬧起來,另有好事者二三,趁勢附和上幾句,一時場面又複喧嚣不止。
依着秦寒息的脾氣,未當場離席已算客氣,可誰不曾料,他聽了這番戲言,僅是斜嘴一挑,不置可否,卻于衣袂翩跹間,一注瓊漿傾壺而下,瞬時将案上玉盞滿斟。執盞置于唇畔,輕擡下颌的瞬間,他的目光不動聲色地掠向身後,正好對上陸白辰的視線。
憑借多年的默契,那一眼足以令對方會意,隻見陸白辰的神色如常,于推杯換盞,虛與委蛇之下,便将手邊的窗棂推開了道縫,不同于這一屋子東倒西歪的“酒客”,外頭正是風聲鶴唳,餘光所及俨然是烏壓壓的幾層重兵。漆墨般的眸子瞬時深不見底,比之面附的寒鐵更為冷倨。杯盞見底,酒過喉頭,淡薄的唇瓣為之潤濕,顔色頓生。僅是半副皮囊,已然絕塵入畫,卻又不帶一絲女氣,在座之人無不向慕之。
本朝不比前朝,各世家皆于子弟約束較嚴,故好男風者甚少,可歎眼前這般光景,遠不是舞姬優伶的婀娜妩媚可比,衆人肅立,如面神祗,不經齊齊随飲,再一番杯盞往來,宴至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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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簽一落,窗縫合實,外邊的日頭登時被蔽了個大概。
銅鏡映出蒙溯的身影,起落間,長發披散滿肩背,再一起手卻是将銅鏡推至一端,合衣便往那榻上一卧,翻身向裡,再無動靜。
過未時,外頭起了點風,暖意驟然消去大半。倘若往常的這個時候,正該是秦寒息一腳踏入四方館的點兒,可今日,他顯然是要晚歸了。
門外山櫻成列,花瓣見風肆虐而下,迷亂中仿若一人經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