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身上的蠱來得古怪,究其根本或是情蠱的一種,請再給我一些時間。”
尹鋒用指腹來回撚着合歡花粉,湊近嗅了嗅,神色間隐隐透出些許異樣來。
蒙溯略懂藥理,醫術并不算是十分精湛,粗粗一看藥方隻能記個大概來,期間有一味确是蹊跷,彼時她說不上如何隻覺着曾是見過的。
“又或是辛夷?”原是信口一說,忽見尹鋒的面色越發晦暗了下去,她不想探究連忙罷了罷手自嘲道,“我哪懂這個,瞎猜的···再且說了你我間大可不必用‘請’一字,鄙人餘下的命本就是你施與的。”
“在世之人皆有命數,是你命不該絕。”尹鋒側頭避開了蒙溯投來的目光,轉而用先前備下的濕帕子擦拭起來,眉目間陰霾未散。
“你方說情蠱?倘若期間抑制不住又會何如?”蒙溯再問。
蒙溯此番所慮在理,抑制不住當有其他的法子,她先前并不是沒有想過。
停留于面上笑意斂去得徹底,隻一瞥的當兒,萬般的不尋常皆被又其隐在了那雙清澈而又深不見底的眼眸之下,默了片刻,尹鋒方徐徐道,“惟有一法。”
“何法?”
目光交會,相去十年有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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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無風,夏蟬聒噪。
“唰唰···”蒙溯手中的折扇來來回回,已至興意闌珊,燭火半亮着也是困倦,通屋看去俱是歪斜,唯有秦寒息直挺挺地端坐于案前,手頭的簡牍一份連着一份,未有間斷,落筆又如行雲同流水,更無片刻歇停之意。
“世子難為,吳國世子更是難為。”
今日由蒙溯值後夜,子時方是交替。眼下不過亥時,她原想着尋個由頭退出帳去,或還能休憩上片刻,方動了念頭卻見秦寒息停筆問向她道,“南诏近來可太平?”
蒙溯面上不動,心底自是暗罵一聲,連帶着瞌睡也消去了大半。她先頭見着秦寒息分明是于吳國内之謀劃,怎的又關心起她南诏來了?
“世間能知曉這狐狸想的是甚的,唯有其肚裡蛔蟲了···”
“你竟問得我不安。”蒙溯調笑着開口,于臉上卻看不出絲毫的笑意來,她似乎不準備隐瞞什麼,徑自往下說去,“我自聽聞直隸軍換帥,便着手遣了兩萬人回防,加之留守···五萬人隻多不少,倘若是那些個幺蛾子合該是應付得了。”
“又且是···你聽說了什麼?”說着,蒙溯猛一擡眸直看向秦寒息,見對方面色無異,目光卻似有些許波瀾。
“臨陣換帥是大忌,其于朝堂局勢動蕩之下,按兵不動更是蹊跷。”
秦寒息所說正是蒙溯之惑,許州久攻不下,守方聲勢漸漲,原該借着新帥到任之契機再煽上一煽,可眼下對方竟是動靜全無,任有着援軍做大,光這一點便不似是端木殊之行事風格。
“倘若說我們按兵不動,是為了等來霍止,那他們又是為了什麼?···”蒙溯索性将扇往臉上一蓋,誰知這一歪頭便徑自睡了過去。
遠遠的,更聲過,子時更近。
這一睡也不知過了多久,光怪陸離之中聽得“轟隆”一聲,猛将蒙溯驚醒過來,恰見霹靂平地而起,于心頭一個趔趄,又見秦寒息手下一頓朝她看來,這方是醒了個透徹,她遂笑着罷了罷手道,“無妨。”
不多時雨聲漸大,帳外混沌一片,涼意頓生。手起手落間,蒙溯一把收合了折扇轉而扣上案台,思及及先前心緒更是不甯,“世人皆道‘多事之秋’,我卻以這夏日最是多事,你看這原本好好的,暴雨說來就來。”
語罷,雷聲又起,一時間馬蹄聲,腳步聲,人語聲竟紛至沓來,當即聽得帳外有衛兵上禀道——
“蒙帥,營外一人持衛嘯将軍印求見。”
“衛嘯?”蒙溯聞之不禁起身。
衛嘯,列南诏四鎮将軍之一,擅箭術,心思精巧異于常人,是為蒙溯左膀右臂。此番,衛嘯并未随大軍出征,而是同拓跋皓二人各領兵馬守備于南诏頭尾,以絕蒙溯後顧之憂。可此時竟有人持他令連夜求見,定是南诏出了大事。蒙溯大步行至帳下,撩簾又是一聲反問,“人在營外?”
“是。”衛兵答道,見蒙溯舉止有異方遲疑着多道了一句,“于将軍同曹将軍皆不識得此人,方命其候在轅門,待屬下先行來報。”
蒙溯已伸手接過了救急章,外頭包裹的紅布已然松散,露了青玉質地的外壁,她上手細一打量,确是衛嘯不離身的物件,于長風也當看得仔細,想是經蒙溯中蠱及齊營為人縱火二事,行事愈發謹慎。
“将人帶來。”
蒙溯孑然立着,暴雨經風撲面,她卻渾然不避,目光如箭已穿去萬裡山河之外。
“倘若南诏有難···”她的聲音同這突如其來的雨夜一般,涼了幾分。
“我說過與你共進退,且去吧。”秦寒息并立在側,那一眼之重,能崩山巒,能聚河澤。
“你争天下,我守家國。争天下者,不可退,守家國者,不得進,我既越界···”蒙溯看向身側,低聲道,“你當穩住。”
“阿胭,你我之間早已越界,隻你權當不知。”秦寒息落下這一句,背身進到帳中。事關南诏,他向來是不避嫌的···
“究竟是錯在了哪裡?”
蒙溯低語着,根本來不及深究便聽一聲“殿下!”從遠而近,如山巒傾覆,五内摧裂。
“殿下!”又一聲,卻不是那去而複返的衛兵,她隻見烏壓壓的一片人已在咫尺。
新軍中人皆喚其為公子,鮮有場合謂之如此。頓時,蒙溯隻見于長風領曹複同魏岩濤及二張等一幹将領齊齊跪倒在地。列于最前的于長風雙目赤紅着合掌平托一物,徐徐而起——
烏木的盒子,同鳥籠大小一般,外觀看着并無奇特之處,竟令蒙溯卻步,胸口更是猛烈地起伏起來,蠱毒蝕骨不過刹那。
蒙溯伸手觸及盒蓋,呼吸愈發急促,雨水自指間滑落,死寂中上蓋應聲展開,不知是誰猛吸了一口冷氣,又聽聞有人低聲哽咽起來,于四周萬般驚愕之下,蒙溯隻立于原地,任由盒蓋墜地,直發出“砰砰”幾聲重響——
躺于木盒正中的頭顱,為利器合頸截斷,淋漓的鮮血已然凝固,呈作暗黑色,正發散出令人作嘔的氣息,而那個原本堅毅而俊朗的面龐,此刻再無半分生氣,潰爛流膿以緻阖臉上下全無一塊好肉,唯有那雙瞳孔可作辨識,圓睜着瞪向對方,嘴角卻是從容地上揚着,是至死無悔的凜然不屈。
“是誰!”蒙溯低吼一聲,心底如同面前的臉龐一般潰爛生瘡,淺表的青筋突跳着,幾乎要蜷曲出皮膚之外。“是誰···”又是一聲,鮮血猛的嘔出,雖經手背及時遮擋,卻仍是沿小臂蜿蜒而下,淌落在衛嘯孤零零的頭顱之上,血氣經其蒼白的皮膚點燃。
“狗雜種,俺小衛兄弟···竟為他們害成這般,鬼知道他遭了多少罪?”
“趙端!”于長風來不及呵止,便見蒙溯又一口鮮血嘔出,她以手猛按住胸口,臉色已然如紙,端的就沒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