遏雲觀内,重重垂幔被微風吹起,上面用金線繡着的經字,在暗室裡被燭照得熠熠生華。焚香的煙霧缭繞升騰,如同話本裡煙視媚行的蛇精,下一秒就要纏上眼前書生的脖頸,将心思不定,六根不淨的人絞死。
而秦鏡神色倦倦地坐在蓮花台上,用手托着下巴,眼神若有似無地掃過眼前跪在地上的男人。
男人雖然已經年逾四十,但是沖襟郎健,半點看不出年老之态。
他虔誠地仰着頭注視着神台上的秦鏡,眼底的烏青清晰可見,那雙有如隼鷹般迫人的眸子,此刻顯得極度疲态。他的雙唇顫抖着,粗重的喘息聲在暗室格外清晰。
秦鏡輕笑了一聲:“林大将軍的夢魇看來是越發嚴重了。”
“如今這副樣子在禦前服侍隻怕會讓事态雪上加霜。”
林定權渾身被冷汗浸濕,他一個字一個字緩聲說道:“陳寅死了。”
“我啊…..怕是也沒幾天活頭了。”
“在做了這件事情的時候,我早就想過今生是無法安然地從中剝離了。”
“隻是…..隻是……。”
他的眼底除了慌亂外還分明着難言的悲瘡,濃重到化不開,幾乎要将他清明的瞳仁完全得吞沒一般。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真輪到自己頭上的時候,果然還是不甘心啊….”
“明明….明明我….”
他眼神閃爍間,像是将千言萬語都藏進了喉頭,最後隻落下輕飄飄地落下了幾個字。
卻在滿池靜水裡格外的清晰:“罷了…罷了…”
秦鏡淡淡地看着他,總是如若水般潤澤生靈的眼睛,卻因為沒有半分的波動而顯得堅如寒鐵般冷漠。
他緩緩地站起身,小拇指指尖勾着銀壺的把,随着他的動作悠悠地晃動着。
秦鏡掀開羅帷,徑直走向林定權。逆着幽幽燭火,少年的白衣被鍍上一層暧昧的暖光,清冷卻又頹靡。他赤着腳,白皙細膩的腳背被火光照出一小片宛若珠玉的光澤,整個人像尊玉佛般慈悲憫然,卻又淩然于衆生之上。
他将手中的銀壺微微傾斜,壺中的芳醇的酒液就順着壺嘴一點點的流到地上。
秦鏡低垂着眉眼,全然不在乎眼前滿臉疑色的林定權,兀自傾倒、把玩着手裡的銀壺。
酒液像空中一溪流動的小泉,卻在印到磚石上時,被固定得像一條乏味的系帶,任由傾倒酒液的人,決定着它的形狀。
秦鏡說:“這壺酒便當是我替林将軍為陳大人聊表一下追思之情。”
林定權愣了愣,片刻後苦笑出聲:“我與參商自幼相識,我們不但是總角情誼,更是彼此的刎頸之交。”
“沒想到如今卻連悼念亡友都隻能借旁人之口。”
“當真是世事茫茫難自料啊。”
他拱手,端端正正地跪好:“那便多謝仙長替我送亡兄一程了。”
語氣中是無盡綿長的歎息。
秦鏡俯視着林定權說道:“那林将軍你呢。”
“你的歸途,又打算如何走呢。”
林定權自嘲:“我這一生,不早就被定好了嗎?”
“從我出生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不自由。”
秦鏡悠悠地歎了口氣:“林将軍何必為了自由兩字傷神。”
“誰又不是被這四四方方的天困住了呢。”
“隻不過有的人是茅屋草檐,苛稅三錢;有的人是高門紅瓦,愛人離心;有的人是明牆宮闱,親者相殘。”
“你看,從來都沒人是自由的。”
林定權定定地看着秦鏡,好半晌,眼底才開始逐漸濕潤,直至泛出淚花。
“能得仙長一言,便是明日就下黃泉,也算得到解脫了。”
秦鏡傾下身,銀盞順着放松的指尖滑進林定權的懷裡。
林定權不解:“仙長這又是何意?”
秦鏡将手指放到唇邊,用着極輕極輕的聲音在林定權耳邊低聲說道:“若以緘口不言之态下了黃泉。”
“往生之時隻怕不是少言寡語便是半聾半啞。”
“少言寡語之人,心意難自叙;半聾半啞之人,聽思皆混沌。”
林定權面色猶豫:“仙長是想勸我和參商一樣坦白一切嗎。”
秦鏡順勢應道:“何不如此呢?”
林定權說:“可是參商他…..”
秦鏡反問道:“林将軍是想說陳大人不是自己主動要承認的嗎?”
林定權點點。
秦鏡輕笑了一聲:“那你又如何知曉,陳大人那封信裡情誼的真假呢。”
“揣着如此這樣的一個秘密多年。”
“陳大人積郁有沒有成疾,林将軍怎會不知啊。”
林定權還想反駁些什麼,卻被秦鏡出言打斷:“林将軍真正不知的,怕是陳大人那封悔罪信需要被逼才能寫下的原因吧。”
林定權這下徹底愣在了原地,了悟的面色卻在明滅不定的燈火裡顯得無比痛苦與掙紮。
“是啊…是啊….”
“我怎麼不明白呢…..”
“他不願寫下這封信的原因,是因為怕我被牽扯其中…..”
秦鏡接道:“縱然他将你的存在刻意得從整個故事裡抹去。”
“但是他又怎麼會不知道,這些把戲其實根本無法瞞過錦衣衛呢。”
林定權在聽到錦衣衛三個字時,原本怔愣住的身體更加的僵硬。
“沈知寒。”
他重複了一遍沈知寒的名字。
林定權一直以來都瞧不起沈知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