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在空中颠簸了快兩小時後,空乘人員通過廣播告知即将要到達南極點的上空,開始降低高度以便讓乘客能看清楚。千昭跟其他乘客一起抱着氧氣筒吸着氧凝視着窗外,那無垠的白色冰原在晨光的照耀下閃爍着幾乎刺眼的光芒。随着高度一點點下降,視野範圍内出現了一座科考站,她認出那是著名的阿蒙森-斯科特站。
終于到了。
機上的乘客們也都激動了起來,說着各種她聽不懂的語言,家人們、情侶們牽着手共同見證這一時刻。而原本素不相識的乘客們,雖然無法溝通但都用簡單的手勢,豎着大拇指向彼此傳達着心中的激動與喜悅。在這個特殊的時刻,語言的界限變得模糊,而人類共有的情感卻變得無比清晰。
這時栗花也向她伸出手來,臉上還是帶着那種誇張又富有感染力的興奮笑容。
千昭沒有猶豫,她牽起了栗花的手,兩人一起放聲大笑起來,又一起流下了激動的眼淚。她還不太了解這個人,但不可思議的是,她很确定對方此刻的心情一定也是跟她一樣的。
看到世界的終點讓千昭心裡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震撼。這不是什麼憑自身一人可以抵達的地方。那些跟她一樣獨自降生到這個世上的人們,為了共同的目标聯結在一起。在這些天郵輪上聽到的講座中,她知道那些人也因為立場、政治等各種原因經曆了背叛與欺騙,陰謀與算計,但即便如此,他們最終還是一起走到了那個世界的盡頭。
一個人走向另一個人這件事本身就是一場走向未知的冒險。每個人都清楚,這過程中也許會遭到背叛,也許會被利用等等。但人類就是這麼可怕的生物,有着無懼傷害的勇氣和受到傷害後能重新站起來繼續前行的堅韌。
從前她一直嫉妒着的優子、莉音和彩夏等想必也是如此吧。安穩的生活給了她們足夠的自信,相信自己無論受到什麼傷害,都能重新站起來。而那也是她所缺乏的東西。
長久以來,她一直生活在危機之中,每一個決定都必須小心翼翼,不敢輕易信任他人。這種不安全感,讓她無法擁有那種可以信賴他人的自信。
下了飛機後,她主動要了栗花的聯系方式。
現在她已經逃出來了,已經不再是什麼“有用的工具”了。她可以作為一個“人類”去開啟屬于自己的全新冒險。
兩年後。
惠靈頓國際機場。
“我走啦!千昭,我一定會回來參加你的畢業禮的!等我哦!”栗花乙葵站在登機口高舉雙手對千昭誇張地揮舞着大聲嚷嚷,引得周圍的人紛紛側目。
而千昭倒是早就習慣了她這個樣子了,隻是笑着跟她揮手,目送她走進登機口。
千昭現在是維多利亞大學的畢業生,昨天才剛剛完成了論文答辯,跟同學們瘋玩了一晚上。
去機場送走了乙葵後,她開車回到她租的學校附近的小房間,在鄰居的幫助下,把昨晚已經收拾打包好的行李搬上車。最後再看了幾眼這個小房間,不舍地關上門,把鑰匙還給了房東,告别了這個她住了兩年的地方。
沿着國道開了一個小時,千昭就回到了Kaur夫婦的民宿。在過去的兩年裡,Kaur夫婦一直為她保留着那個房間,她偶爾也會在周末和假期回到這裡。Popo已經長成一隻健壯的山羊了。窗台上種着的花也越來越多。從向日葵,到山茶花,再到野牡丹,最後Kaur先生索性在她的房間旁邊開墾了一小塊花田,由得她在上面随心所欲地種植各式各樣她喜歡的花卉。
而今天Kaur夫婦也是早早地準備好一桌她喜歡的菜,她一進門就收到了一個大大的擁抱。晚上洗完澡後,她開始整理從惠靈頓搬回來的行李,一一找到合适的位置安放,包括原來貼在牆上的那一大堆照片。
她一張一張地仔細看着,上面記錄的回憶似乎又浮現在眼前。
跟同學們一起去智利複活節島時,一起在摩艾石像旁看日出的照片。
去年暑假時,跟乙葵一起開着越野車橫穿澳大利亞,被幾隻袋鼠攔了路,不敢再繼續前行,對着車窗外一通亂拍的照片。
還有漫展時她cosplay的照片,大家似乎都特别熱衷于幫她打扮,給她做了好幾身衣服,逼着她擺出各種中二姿勢,圍着她拍完又拍。
最後她的視線停留在一張她給乙葵拍的照片上。照片中,乙葵在一場地區性的女子自由搏擊賽事中戰勝了對手奪得冠軍。她的眼角帶着戰鬥的痕迹,鮮血微微滲出,正站在八角籠中央,雙手高舉向天,正發出勝利的怒吼。
誰能想到,栗花乙葵這麼可愛的名字,是屬于一個女子自由搏擊俱樂部教練的呢。千昭也成了這家俱樂部的學員,雖然這兩年來她總是因為出去玩而頻繁請假,學習進度一直斷斷續續的,至今隻學到了點基礎,但這樣的訓練也讓她的身體變得結實了起來,手臂上已經隐約可見肌肉的線條。
乙葵的父母在惠靈頓經營着一家柔道館,,繼承了家族的武術傳統。她的祖母在戰時是十分出色的柔道教練。當年日本剛剛投降,沖繩的美軍基地不斷擴建。乙葵的祖母作為當時沖繩反對擴建派的成員之一,深知本國的無力與政府的束手無策。因此,她本着學習他國技術和知識,以便将來能夠運用到本國發展中的心态,自願進入美軍基地擔任武術教練。她在基地裡秘密收集着美軍武器的圖紙、管理體系文件等等資料,還曝光了一些美軍的惡劣行為,讓基地的管理者們頭疼不已。
也是在那段每天都如履薄冰的日子裡,她遇到了乙葵的祖父。
乙葵的祖父是基地裡溫和派的美軍上将。他主張要給與沖繩地區的人們足夠的尊重,通過懷柔政策更好地與這片地區一起共同發展。他開明的思想與她不謀而合,站在敵對立場上的兩人就這麼相愛了。但乙葵的祖父在美軍内部派系鬥争中沒有占到上風,對當時的管理也愈加不滿。最後兩人的關系被曝光,他們決定一起逃離那片被戰争摧殘到滿目瘡痍的土地,來到了新西蘭。
“很難理解吧?居然會愛上身處敵對立場的人......你一定覺得他們都是大傻瓜。”乙葵說起祖父母的事時,有點自嘲地說。
她還記得那天晚上的天空異常陰沉,沒有一顆星星,就像她跟他告别的那個夜晚一樣。
“是啊,都是大傻瓜呢。”她笑着說。
這兩年裡,她刻意避開了所有關于日本或英國的消息,也沒有收到過任何聯絡,仿佛與那個世界的聯系已經被徹底切斷。隻有那麼一次,在新西蘭生活了大約半年後,她偶然瞥見一則新聞标題:“日本烏丸财團宣布破産”。但她沒有點進去馬上劃走了。
然而,時至今日,每當她想起波本時,心裡還是會隐隐作痛。
他送給她的耳骨夾依然被挂在離她的心髒最近的地方,但她已經很少會夢見他了。就像她之前所預見的那樣,總有一天,關于他的一切都會被時間奪去,她無法阻止。
“千昭,今天民宿的房東城間小姐帶我去給請願書簽名了!原來城間小姐的外婆是反對派的代表,我們還在電視上看到了她外婆的采訪呢!”
幾天後,她接到了遠在沖繩的乙葵的電話。
乙葵之所以不遠萬裡轉兩趟飛機也要去往那個小島,始于她在推特上偶然看到的一則新聞。那則新聞說,政府已經同意了一項頗具争議的計劃:使用埋葬着戰時士兵遺骨的土地,當地人稱之為南海遺骨的土壤來進行填海造陸。造陸工程完成後普天間的美軍基地遷移至此。這一決策遭到了沖繩本地超過半數居民的強烈反對,人們聚集起來通過情願和抗議表達自己的不滿。
自從看到那則新聞後,乙葵就很想去親眼看看那片祖父母曾經相愛并最終逃離的土地,想要加入反對派的行列,與他們一起守護那些先祖的遺骨。用她自己的話說,就是突然受到了某種感召,覺得必須要踏上那片土地。
千昭很理解那種感覺,畢竟當年她也是因為偶然看到那張旅行社的廣告,就出發走到了世界的盡頭。
“那不是很好嗎?這麼快就找到組織了。”千昭躺在床上,随手抱着一個毛絨玩具。
“唉,你聽我說完。雖然城間小姐的外婆是反對派,但城間小姐本人似乎不那麼熱衷,一直不太想參與的态度......”乙葵帶着些許無奈地回答。
“是因為她是開店營業的店主嗎?如果公開反對政府政策的話,說不定會在租金水電等方面遭到刁難?不過,就算隻是因為怕麻煩而不想表态也沒什麼吧,大家都隻是普通人,隻想過好自己的生活。”千昭随口回答。
“嗯,你說得對......”乙葵贊同地說,電話中還夾雜着敲鍵盤的聲音,看來她又在寫旅行blog了。除了女子自由搏擊教練,乙葵還是業餘旅行博主,雖然粉絲不多,但她每次都十分樂于分享自己的旅遊經曆。
“今天還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乙葵繼續說:“有一個周刊記者說要采訪我。其實我注意到她已經在這個民宿附近轉悠了一兩天了。”
“采訪你?是關于情願抗議的事嗎?”
“我一開始也是這麼想的,或許她想了解外來人的看法......但其實她采訪的是别的事......”
乙葵的語氣有點猶豫,似乎在想着該怎樣開口。千昭就看着天花闆,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等着。
“那個記者說,城間小姐自稱被美軍侵犯了,還報了警。警察雖然已經在調查中了,但目前看來,他們更傾向于認為城間小姐可能是在撒謊。因為她提供不了侵犯者的任何具體特征。”
聽到這,千昭不由得坐直了身子。
根據乙葵的描述,沖繩本地居民與美軍基地之間的關系已經變得極為緊張。在這樣的敏感時期,如果再發生一起本地女性被侵犯的事件,尤其是受害者還是反對派代表的親屬,這确實很容易讓人懷疑:這是不是為了進一步激化雙方矛盾而故意編造的謊言呢?
這種指控不僅會給受害者帶來二次傷害,還有可能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成為煽動情緒和加劇沖突的工具。那位記者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的嚴重性,因此并沒有急于将此事公之于衆,而是選擇了低調地進行個人調查。
“你打算怎麼辦呢?”千昭沉思了一陣後問道。以她對乙葵的了解,知道了這件事後她一定不會什麼都不做。
“怎麼說好呢......雖然這麼說好像有點不妥,但城間小姐既開朗又和善,看起來并不像是經曆過那種可怕事情的人......”乙葵停頓了三四秒,接着說:“但就像我之前提到的,她對反對活動并不熱心,所以警察說她為了激化矛盾而撒謊,這似乎也不太可能......”
“那你是不是可以試探一下她呢?”千昭說。
“怎麼試探?”
“例如在跟她聊天時提一下自己坐公交車遇到癡漢的經曆,然後再接着說也有人為了博取關注撒謊說自己遇到了癡漢。說你最讨厭撒那種謊的人,導緻真正的受害者出現時,人們都不相信受害者的話。”
“可是我沒遇到過癡漢啊?”乙葵困惑地說。
“是啊......癡漢應該都不敢接近你。那你就假裝有這麼個朋友,說是你的朋友有過遇到癡漢的經曆,這總可以了吧?然後你要好好看看城間小姐聽到這些話時的反應。”
“......我明白了,我找個機會去試試!”
幾天後,奧克蘭爆發了嚴重的洪災,千昭跟一些志願者一起去到當地參與救援工作,每天都忙得腳不沾地的。
就在那時她收到了乙葵的信息:“我确認過了,侵犯事件是真的,而且受害者不止是一個!我決定要跟記者一起調查這件事。”
後來千昭也有跟乙葵電話聯絡過,得知她和記者已經找到了懷疑的對象,但因為對方是美軍,受到地域政策的保護,要收集證據十分困難,但她們已經想到了大概的計劃了。
等到千昭忙完救援工作回到惠靈頓時,已經是畢業典禮的前一天了。
她跟同學們一起參加畢業派對,一群人瘋玩到深夜。還在喝着香槟的千昭,在同學們的歡呼起哄聲中接到了乙葵的母親栗花太太的電話。
她接起來就說:“栗花太太嗎?是乙葵回來了嗎?她說過要回來參加她的畢業典禮的呢,現在卻連人影都沒有......”
其實千昭也沒有要責怪乙葵的意思,她知道乙葵在調查事件。
“雨宮小姐......剛才警察和外交部的工作人員來了,說乙葵她......”
栗花太太的聲音聽着不太對勁,千昭的醉意頓時消散,說:“乙葵怎麼了?”
“他們說乙葵被謀殺了。”
手中的香槟杯滑落到地上嘩啦地碎了。沒有時間告别,沒有時間解釋,千昭本能地拔腿沖出了禮堂,任由高跟鞋在奔跑中被踢落。禮服裙的裙擺太長,拖着沿路的落葉和塵土她也不管。頭上還沾着剛才被同學們嬉笑着抹上去的畢業蛋糕的奶油。千昭就這麼一路狂奔跑到了乙葵家門口。
當看到那輛停在門口的警車,以及透過窗戶映入眼簾的栗花夫婦埋首痛哭的身影時,千昭停下了腳步,突然不敢再往前了。
是我的錯嗎?
乙葵被謀殺,是因為她在調查那起侵犯事件嗎?
如果那時,她沒有提議乙葵去試探城間小姐......如果那時她能告誡乙葵身為外來人不要過多插手當地的事,又或者,當乙葵說到她們已經有大概的計劃時,她能多問一下是怎樣的計劃,那乙葵她是不是......是不是就不會......
回過神來時,她已經在前往沖繩的飛機上了。
後來她有去跟栗花太太了解過,警察說乙葵是被毆打緻死的。到底是誰能把一個自由搏擊教練毆打緻死?隻可能是美軍。那些連當地政府都束手無策的受到地域政策保護的人們,如果想要他們付出代價,那她隻能求助于手握最高權力的那一位。
走出那霸機場,千昭打開了當年大岡筱懸給她的那個手機。大岡說過這個手機無法打出,隻能接收信息。就在她還在想着該如何用這個手機聯系大岡時,它突然震動了起來,屏幕上閃爍着“未知來電”的字樣。
“你一定是遇到了不小的麻煩,才會想到使用這個手機的,對吧?”
電話裡傳來大岡筱懸那熟悉又陌生的,如茶話會閑聊一樣的聲音。
不知道為什麼千昭的心稍微安定了下來,說:“我聽說,如果向你們FIXER求助,就等于是欠下了人情。将來如果你們有所求,我必須無條件地回報這個恩情。”
“呵呵~是這樣的,大家都是靠着這樣的互相幫助和支持,緊密相連的。所以說說看,我這個老太婆可以幫上你什麼忙?”
大岡聽完她的請求後思忖了十幾秒,然後居然哈哈大笑了起來。
千昭心生愠怒,這是什麼值得大笑的事嗎?但因為自己還對對方有所求,所以隻是默默忍下了挂掉電話的沖動。
“抱歉......請相信,我對你那位朋友的遭遇是感到非常難過的。我之所以笑,是因為......命運這玩意兒還真是奇妙又可怕啊......哈哈哈哈!”說着她又大笑了起來。
千昭依然不解,但還是沒有作聲。
“你放心小千昭,你會得到你想要的幫助的,隻不過不是來自我這個老太婆。唉,我本來還想着或許能讓你欠我一個人情呢......”大岡說了這麼一句莫名奇妙的話,就讓她先回酒店等着。
晚上,千昭泡了個舒服的熱水澡,穿上了舒适的睡裙,走到客房裡的工作台前,打開電腦繼續整理已收集到的關于這件事的情報。
可能因為涉及到美軍的問題,新西蘭那邊的警察也不願意透露太多信息,隻是安排了栗花夫婦過來沖繩這邊認領屍體,所以其實千昭手裡也沒多少線索。
她盯着屏幕的冷光,眉頭微蹙,思索着接下來的計劃。
首先當然是要去到乙葵住的名叫MOAI的民宿,聯系那個叫城間的房東。
再然後要找到跟乙葵一起調查事件的記者......可惡......如果她能多問一句那個記者的名字就好了......
接下來呢?接下來還能做什麼?
她突然感到迷茫了起來,調查案件這種事她從來都不擅長啊......就算像這樣馬上趕過來了,說不定最後也查不出什麼。而且這裡還是她當年拼命要逃離的日本,不知道還有什麼未知的危險在等着她呢。
就在此時,卧室的陽台那邊傳來了細微的“啪嗒”一聲,在這寂靜的黑夜中顯得特别的恐怖。
千昭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她第一反應是,難道是那個組織的餘黨發現了她的行蹤,追蹤至此,為了她父親留下的那些圖紙而來?
過了兩年的平穩生活,她覺得自己腦子的反應似乎也遲鈍了不少,她這才意識到自己進入這個酒店時,竟然忘記了檢查周圍環境,沒有預先規劃好逃生的路線。
她的手指顫抖着拉開了抽屜,取出她放在裡面的那支Glock 42.
盡管心髒在胸腔中狂跳不已,但她還是咬緊牙關,努力控制着腳步聲,将槍舉到面前,小心翼翼地向卧室門口靠近。
當她走到卧室那個敞開的門口時,看到一個人影就這麼站在陽台上,在人影兩旁的門簾随風翻飛。看來剛才的啪嗒聲是那個人解開陽台玻璃門鎖的聲音。
千昭感到無比的絕望。
不論來者是誰,她很清楚現在的自己幾乎是沒有勝算的。
她還是解開了保險栓。但一切發生得太快,眨眼間那個人影就來到了她的面前,近到足以完全遮蔽她的視線,同時用不由分說的力度按下了她舉着槍的手。
千昭吓得呼吸驟停,甚至來不及發出一聲驚叫,擡眼對上了這位不速之客的視線。
不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