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涼月光順着被風雨侵蝕得褪了色的殘損檐頭流瀉而下,恍若晚來霜雪,落了越涯滿身。她在半人高的蓬草間急切穿行,沒有找到任何人,反而在碎瓦殘骨下發現了一件夢中之物。
白色冥紙伴着星火回旋飄轉,停駐在四分五裂的玄鐵令牌上。
越涯拂去冥紙,一一撿起碎塊,将之拼湊、修補完整。玄鐵觸手生寒,其上卷曲相纏的花葉之間還保留着昔年血痕,仿佛是想提醒她在這裡發生過的殘忍屠戮。
但此時此刻,她的心忽然沉寂了。每每刻意回想細節,腦海都是模糊而混亂的,甚至不如夢中偶然所見清晰,連掙脫夢魇醒來時的那種強烈深沉的悲怆也不複存在,她隻是記得當時産生過那樣的情緒。
是遺忘太久,已無法對曾經親曆的痛苦感同身受了嗎?
可隻有找回那些記憶,她才能找回自己。
但找回了自己又能如何?活在過去的人永遠無法來到她身邊。
她無措地站在荒涼靜夜中,又見大霧彌漫。
“阿涯。”
謝不聞提燈而來,自茫茫霧色中辟出了一條路,與她并肩站在一起。
靜谧微光映着青苔野草的茂盛自在,照亮了朽木白骨的枯寂寥落。
“你在找誰?”
“我也不知,我究竟想要找誰。”
她害怕一旦說出來後,無憑無據的猜測就徹底化為泡影。
“真苦。”黑貓的低語飄在風中。
“花花,你在這裡還聞到了其他人的味道嗎?” 越涯仍抱有期待。
花花搖頭:“是你身上的味道,很苦。”
“你在難過。”
越涯斂眸,扯出一抹無謂的笑:“我怎麼會難過呢?我什麼都不記得了,不記得便不會痛苦。”
“那這裡是你真正的家嗎?”花花問。
“是,也不是。這裡沒有我的家人了,百裡家……如今隻剩我了吧。”
黑貓璀璨的金瞳驟暗,它用頭蹭了蹭越涯的腿:“盈回不在,我也沒有家了。你不是一個人,我們是一樣的。”
看着笨拙安慰她的黑貓,越涯有一瞬愣怔。
她溫柔回答:“嗯。是一樣的。”
“人與妖,能一樣嗎?”謝不聞自言自語。
若在從前,越涯定會說,妖就是妖,當殺。可現在,她卻看到了一些不一樣的東西,她甚至因此産生了猶疑。
她道:“也許能吧。”
謝不聞極力壓抑着語氣中的欣喜:“阿涯,你不恨妖了嗎?”
“恨啊。妖邪滅我滿門,我怎能不恨?”
謝不聞默然垂首,燈中燭火燃盡,他連腳下的影子也看不見了。
“我們走吧,這裡什麼都沒有了。”
風翻動遍地冥紙,又送短暫歸家的人離去。
到客棧時,葉逐塵也回來了,眼角眉梢笑意不散。
越涯問他:“盜墓賊捉到了?”
葉逐塵撓了撓頭,結巴道:“跑、跑了。他們進了攬芳華之後突然就消失了,我怎麼都找不到,攬芳華陰森森的,我也沒敢再多待。”
越涯覺得奇怪:“那你還笑得這般開心?”
“我知道了。”花花一副看透一切的表情,“你身上沾了一點藥香,是見過姜月情,對不對?上一次你看到她就是這麼笑的。”
“你見過她?什麼時候?在何處見到的?”越涯非常急迫。
葉逐塵的心跳得慌亂。
姜月情同他解釋過,十年間,她舍命鑽研醫術,隻為懸壺濟世、名滿天下,若是被人知曉她連自己的病都醫不好,那她苦心維持的好名聲就會崩塌,不會再有人信任她,師門也會對她失望。
“你想毀了我嗎?”
言猶在耳。
葉逐塵連連擺手:“我沒有見過她,沒有,真的沒有。我追盜墓賊的時候進過藥鋪,應是那時沾染的吧。”
越涯望着他,他的眼神坦蕩清澈,不會騙人。
她已疲憊至極,隻道:“我不過是随口一問,我自是相信你的。”
“夜已深,都早些歇下吧,明日有好戲開唱。”
翌日晨起用過飯後,三人一貓便前往戲樓。
越涯有些擔心,昨日她一心想着身世謎團,疏忽了《寶瑟記》可能會給戲班帶來危險一事。甯如玉聽見這出戲後,必不會善罷甘休的。
等他們趕到戲樓時,一衆看客異常騷亂,面色恐慌。
她心中的擔憂成真了。
懸在梁上的燈籠接連掉下來,點燃了青衣戲裝的水袖。飛動的水袖被燒斷,扭曲的火苗撲向看客,難以熄滅。
蘊含淡藍靈光的水流分開躁亂人群,卷滅蔓延的火焰,湧向戲台,及時護住了扮演寶瑟娘子的青衣。
越涯道:“姑娘,可有受傷?”
青衣驚魂未定,眼角墨色和腮邊桃紅已暈成了一團。
“沒、沒有。就是這燈籠掉得太過突然,像長了眼睛似的專往我身上砸。”
“抓住他們!是那兩個人動的手腳!”
班主突然大吼一聲,指向了樓上作小厮打扮的二人。
一人正倚柱抱臂看戲,另一人指縫有寒芒閃爍。
二人一見身份暴露,拔腿便逃。還未等越涯出手,他們便被絆倒,徑直滾下了樓。
不知是誰家的小厮,訓練有素,利落地将人捆好,并堵上了嘴。
班主這才松了口氣,連連道謝,又道:“我看幾位英雄面生,不是戲樓之人吧?今日既是戲樓出了亂子,那這賊人是否應該交由樓主處置?”
心懷不軌的賊仍在奮力掙紮,為首的英雄毫不手軟,直接抄起茶盞将他們砸暈了過去,而後對班主恭敬拱手道:“還請您給樓主捎句話,方家自會幫樓主妥善處理好今日鬧劇,不必擔憂。”
“方家?”
越涯看向花花,它卻往她身後躲。
身着錦袍神色嚴肅的中年男人闊步從他們面前走過,留下一股沉悶的氣息。
葉逐塵靠到越涯耳邊,小聲道:“那不是方盈回的父親嗎?”
“是他。”花花盯着花環上潔白的羽英花,眼中沒了神采。
越涯在它面前抱膝蹲下,碰了碰它的耳朵:“你放心,方家放棄的公道,我幫盈回争。”
金瞳黑貓重重點頭,地面微塵中開出了一朵花。
人妖殊異,可心卻是一樣的。至少,此刻是這樣。
風波暫平,好戲再開場。
在他們到戲樓之前,《寶瑟記》已唱過兩遍,現下是第三遍了。
越涯心中愧疚,原想着今日先作罷,可班主說,戲沒唱完便沒有謝場的道理,戲子有戲子的原則。
戲台上,寶瑟娘子嶄新的水袖如雲翻卷,情淚抛灑,聲斷愁腸,方才的驚懼之色一絲也看不見了。
“荼蘼開盡,年光有限。獨倚綠窗前。金爐紫煙,焚斷紅線,誰人知我舊衣寬褪?他把錦靴挑寶镫,他把玉帶束新袍,親捧婚書入高門、結綢缪,他使那千般貞烈都付諸東流。一筆銷愁。我便成這風塵煙柳……”
薄情郎,癡情女,始亂終棄的戲碼經久不衰。
寶瑟以前不叫寶瑟,叫阿無。
阿無孤身無依,賣豆腐為生,她做的豆腐香甜嫩滑,賣得極好。她将賣豆腐所賺的全部銀錢都給了她從野地裡撿回來的夫君。後來,她的新婚夫君高中探花,得貴女青睐,為了擺脫她,将她打暈賣進了萍水閣。
她一無所有,但生了一副好皮囊。皮囊成了她的枷鎖,她注定逃不出萍水閣。
她仍然做着夫君将她救出的美夢,為他守節,哪怕奄奄一息也不肯服軟。
直到喜樂奏響,一朝夢醒。
阿無倚窗,見到昔日夫君春風得意迎新婦,鼓瑟為他慶賀。将瑟代語,剖盡衷腸,聞者無不傷心落淚。
她一曲成名,從此以後,便喚作寶瑟。
斷弦上的斑斑血淚終有淡褪的一日,她開始放任自己下沉。
一雙玉臂千人枕,半點朱唇萬客嘗。
她渾渾噩噩地活在無盡的重複之中,連自己有了身孕也沒發現。
她甚至不知道孩子是誰的。
但有一點毋庸置疑,這孩子始終與她血脈相連,她是母親。
她贖不回自己的賣身契,便隻能哀求鸨母讓她把孩子生下來。鸨母起初不願答應,可想到她還有一把瑟,還有可以利用的價值,便為她破了例。
寶瑟的孩子出生之後一直養在萍水閣,梳雙髻,著耳珰,穿羅裙,模樣與她更像,尤其是那雙桃花眼。
她清醒時常喚,小玉兒。醉酒後,總是控制不住地要罵幾聲孽種。
沒過幾年,寶瑟就死了。她在一聲聲不清醒的呵斥咒罵中,被割斷了喉嚨。
“人間豔冶,命喪身亡!”
戲已唱罷,看客唏噓。
而那戲中人光是聽見名字就已按捺不住,迫不及待地放火,想燒死重演寶瑟人生的青衣。
葉逐塵從荷包裡掏出了一沓黃符遞給班主:“定是你們的戲唱得太好,引人嫉妒才招來暗算。我寫了一些護身符,班主若不嫌棄,可讓戲班諸位貼身佩戴。這符雖防不了大妖,但應付凡人足夠了。”
班主笑着接過:“多謝少俠。”
“如此甚好。”越涯稱贊道。
葉逐塵眼眸明亮,得意道:“師父,你覺得我畫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