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觀梧“撲通”一聲跪下,将掐指忍痛的雲芝護在懷中,哀求越涯:“别殺我娘子,她隻是一具傀儡,不會傷害任何人的。”
越涯握劍的手紋絲不動,厲聲道:“既是你愛重的娘子,又為何将她變成傀儡!”
雲芝除了不會流血,其他地方皆與常人無異,她不信賀觀梧一介凡夫有能讓木頭雕的死物活過來的本事。
“不,不是我!我沒有把雲芝變成傀儡!”賀觀梧眼底浮起一陣茫然的悲傷,“雲芝她……早就死了。”
“不是你?”越涯反問,又逼近幾步,“那這傀儡是如何得來的?真正的雲芝因何而死,又在何處?”
賀觀梧的眼神飄向窗外,停在挂滿雨滴的紫藤花上:“我的雲芝,就在紫藤花下……”
賀觀梧将一切和盤托出。
雲芝與賀觀梧少年時因木偶結緣,日久生情。但成婚未及三年,雲芝便在重元祈福之日意外溺水身亡,賀觀梧傷心勞神,一病不起,無人看顧。
至此,一切幾與他所演傀儡戲一模一樣。
賀觀梧心中愧恨難纾,久病不愈,此時故友來訪,不忍見他沉湎于喪妻之痛,便依照他亡妻的模樣打造了一具木傀儡送給他,又授他操控之法,用法訣隐去了傀儡絲。
好巧不巧,他這位故友正是失蹤已久的林道潛,但林道潛而今又不知去向。
“傀儡在,我便覺得她也在。”賀觀梧凄然淚下,将懷中傀儡摟得更緊,“我親眼看着她慢慢會說話,會笑,會生氣,一颦一笑都像極了雲芝,我覺得雲芝真的活過來,回到了我身邊。”
“她不是傀儡,她就是我的妻子啊。”
傀儡的眼角淌下了一行清淚,神情哀恸。
越涯心下沉重,緩緩松開了緊握劫塵的手。
傀儡既出自林道潛之手,能像如今這般鮮活也就多了幾分合理。再者,她細探時并未在傀儡雲芝身上發現其他異樣,故不打算再以武力相逼,痛失所愛已是不幸,她沒必要将賀觀梧再度逼入絕境。
她道:“罷了,你帶她去處理傷口吧。多有叨擾,我們這便走了。”
賀觀梧忙抱雲芝進了内室。
葉逐塵道:“師父,你不怕他是在撒謊嗎?”
越涯徑直向外走,“是與不是,去花下一探便知。”
院中蓬勃的紫藤花層層疊疊垂挂,在風雨中輕輕飄搖,鋪滿一地。
越涯以掌心按住了那片幽麗柔軟的紫色。
深藏地底的每一滴水都是她的眼睛。
她看見紫藤錯雜繁密的根穿透白骨的胸膛深深紮在土壤中。
白骨身上的衣飾同賀觀梧掉在面館中的傀儡雲娘分毫不差,隻是更顯陳舊。
越涯拍掉掌中落花,道:“他沒撒謊,我們走吧。隻要不傷人,不必為難。”
沒走幾步,她忽然停下:“不對啊,花花呢?它不在麼?”
耳根一時清淨,竟叫她覺得不習慣。
方才花花莫名慘叫之後再沒了聲音,他們隻顧着賀觀梧之事,卻忽略了它。
四人迅速折返,見花花正抱着尾巴呆呆地縮在牆角。
葉逐塵連将它抱起來,“花花,你怎麼了?”
一見葉逐塵,黑貓濕漉漉的金瞳驟然瞪圓,“葉十一,你剛剛踩的是我最後一條尾巴,我已經死過八次了。”
突如其來的痛感令它想起許多舊事,比如它是怎樣狠心在數場惡戰中一次次斬斷自己尾巴的。
葉逐塵一聽此話登時紅了眼眶:“那你還疼嗎?”
花花愣住,它莽撞地活了那麼多年,第一個問它疼不疼的人是盈回,第二個卻是總欺負它的葉逐塵。
“不疼了。”它順勢躺在葉逐塵懷裡,眯着眼道,“你以後可要對老子好一些,如果……”
“如果哪日你不慎将它踩死了,它做鬼貓也不會放過你。”謝不聞調侃道。
花花哼了一聲:“知道就好。特别是你,謝、不、聞!”
“我們都在,以後會保護好你的。”
越涯滿臉誠摯,溫柔的安慰使它又想到盈回,不禁抽了抽鼻子。它側過臉,将頭埋進花環裡,聲音模糊:“我也是。”
月情走在最後,看着前面神色愉悅的三人一貓,指甲嵌進虎口,留下了一道深刻的紅痕。
不知不覺天色已暗,整個無憂鎮都處在一種詭異的寂靜中,了無生趣。
遠處光點明滅,綿延如河。越靠近那光芒,便越熱鬧,一直走到河邊,如影随形的詭異之感才漸漸消失。
大大小小紙紮的河燈載着人間的思念與深情,順水漂流,不知何時才能穿過陰陽界限,抵達生者所念之人身旁。
月情獨自坐在河邊,看着眼前滿滿當當一筐河燈出神,喃喃哼着歌謠:“離亭離恨長,春風春草長……”
“月情,你唱的是什麼?在馬車上我也聽你唱過。”葉逐塵舉着兩根糖畫,看向她的眼神亮晶晶的,盛着不加掩飾的歡喜。
“我也不知歌謠何名,不過是從前總聽阿娘哼唱,學了幾句。”
“很好聽。”葉逐塵将糖畫伸到她面前,一手是神氣的胖鳥,一手是展翅的蝴蝶,“你喜歡哪一個?”
她抿唇遲疑未語,片刻才道:“你先拿着吧,我還要點燈。”
很多很多盞。
但即便她買完所有小販的河燈,也遠遠不夠。
無憂鎮的習俗是在每年的重元日為生者祈福,為亡者添燈。為生者而寫的字條置于燈心不必點燃,而予亡者之辭須在燈心燭火中燃盡。
月情提筆欲書,千言萬語始終寫不出,落于紙上的隻有一輪缺月。
她從筐中挑出最精緻漂亮的一朵蓮花,将紙條卷好放入蓮心,送花入水,并未點燃。
葉逐塵不解:“你為何不寫名字呢?賣燈的人不是說寫下名字會更有效嗎?”
她隻道:“不能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