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事情卻更像一個噩夢。
潭楓丹在警察的反複盤問中回憶着難堪的細節,越回憶越混亂,無數次痛苦的抽絲剝繭後,記憶逐漸亂成了一團毛線。
對面坐着的警察,一老一小,一男一女,探究和憐憫的眼神,哪一個都是她不想要的。
提問也變得越來越奇怪。
你們是不是情侶?
你有沒有收受過犯罪嫌疑人的貴重禮品?
你為什麼要去酒吧?這不符合你的日常軌迹?
“夠了,我女兒是受害人,你們留着這些問題去審問那個畜生啊!”媽媽怒火中燒,揭竿而起。
“兩方都是未成年,我們很難辦啊,上面指示要辦成鐵案啊!”大腹便便的中年警察擦着額頭的汗解釋道,這幾天同樣的情況已經出現過很多次了。
立案吧,上面的指示非常有傾向性了,算了吧,受害人家屬不依不饒,尤其是這位母親,戰鬥力十分剽悍。
他打量了一眼木木呆呆坐着的女孩,要是沒有訊問未成年人父母或者監護人必須到場的規定就好了。
“這麼多人證,還需要什麼證據?你TM有沒有孩子?有沒有良心?要是你的孩子小小年紀就遇到了這種事,你會怎麼想?”媽媽情緒越來越激動,被爸爸拉到了門外,隔着房門也能聽到她的咒罵聲和哭喊聲。
王桂芝女士從來是個體面人,不管是被人占了小便宜還是暗算,總是打碎牙往肚子裡吞,原因無他,好面子,和小人計較豈不是拉低了我的段位。眼下卻也顧不得體面,此刻她渾身是刺,破罐子破摔,想要為女兒讨一個公道,面前卻好像有一堵看不見的牆,怎麼也使不上勁。
走廊下,潭爸給男警官遞了根煙道:“您多擔待點,當媽的遇到這種事都容易心急,您跟我說說,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男警官吐了個煙圈,幽幽道:“要我說,這事你們最好和解算了。”
“胥家可是我們市,乃至我們省的納稅大戶,就算我頂住上面的壓力立案了,後面還有檢察院不予起訴,法院的無罪判定,你們怎麼辦?去二審?去再審?去上訪?三年五年的你們耗得起嗎?”
“退一萬步來講,□□未遂,又是個未成年人,頂破天判個緩刑。什麼是緩刑,都不用蹲号子,就是定期去報個到。”
“你們夫妻兩都是體面人,孩子也争氣,考上一中,何必呢。”
詢問室裡,年輕的女民警看着仿佛靈魂被抽走一般毫無生氣的少女。
小趙是剛從警校畢業的年輕女警察,剛來便做了戶籍警的工作,一做便是一年,每天除了□□還是□□。她也想參加刑偵的工作,人家隻嫌棄她是女人麻煩,久而久之熱血也就冷了。隻有偶爾掃黃審問的時候,會讓她客串一下,在旁邊候着,因為規定如此。
她覺得日複一日的生活很無聊,準備司法考試以後沒準也能多條路。家裡人看到了,卻調侃道有這時間幹嘛不去相親,要趁着年輕趕緊去釣個金龜婿。
小趙回想起來,最開始家裡人勸她考警校當警察也是這麼說的,女孩子當公務員好啊,安穩輕松又能照顧家裡,多好的職業。
那我這麼多年的寒窗苦讀又是為了什麼呢?為了成為某個男人對外展示的優良家具嗎?
小趙心裡堵得慌,把書扔進最下面的櫃子裡,畫了個美美的妝出門和小姐妹逛街去了,這回家裡人又埋怨她回家太晚。
掃黃打非,小趙見過比這更小的姑娘,她們要麼濃妝豔抹,有着與年齡不相稱的精明,老練的對付着警察的訊問,要麼木讷不說話,肉眼可見的緊張,但是毫無疑問都有一個悲慘的童年和不盡責的家長。
眼前的女孩無疑比他們幸運地多,她牙齒潔白整齊,指甲修建齊整,頭發烏黑濃密,一看就是在父母精心呵護下長大的,和那些小小年紀就透露着妖豔腐爛氣息的不一樣。
但也許正因如此,小趙更容易和眼前的女孩共情,因為她從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女孩仿佛是平行世界的自己,順風順水的人生中突然遭遇了意外。
“你要不要吃橘子,很甜。”小趙小心翼翼地遞過去,女孩并沒有接。
“是砂糖桔,真的很甜。”小趙剝開了橘子遞到她嘴邊。
橘子碰到了女孩的嘴唇,從小被教導的規矩讓她無法拒絕善意,即使是被強迫的。
她道完謝,小口咀嚼着橘子,眼淚從如同幹涸的泉眼的眼睛裡落下。
潭楓丹邊笑邊哭,吃完了年輕的女警察剝給她的一個又一個橘子,說道:“謝謝你,真的很甜。”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從派出所出來後,潭爸把娘倆送回家後又出去了,整晚都沒有回來。
第二天早上,潭爸走進了潭楓丹的卧室,自從她初潮後,父親就很少進來。
他掩上門,卻沒有轉過頭來,背對着她說了一長串。
少女的腦海中響起一連串如同火車駛過時轟隆轟隆的響聲,噪音大的讓她幾乎聽不清爸爸的聲音,隻有零星的幾句:
“你是女孩子!終究是要嫁人的!”
“女孩子的清白是最重要的!”
“你這樣隻會成為别人家茶餘飯後的談資,其他人不會在意你是對是錯!”
“如果這件事情傳出去了,我們全家都會被人指指點點!”
“咱們未來還要高考,找份好工作,嫁個如意郎君,生個胖大小子,邁過這個檻,生活又能回到正軌了。”
一向偉岸的、威嚴的男人轉過身來,用幾乎是讨好似的語氣懇求道:“丹丹,咱們算了,好不好。”
潭楓丹點了點頭。
去派出所的路上,媽媽抱着她泣不成聲。
年輕的女警察一遍又一遍追問,真的要修改證言嗎?
腦海中響起火車到站的長鳴,汽笛聲是如此尖銳,以至于潭楓丹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她一遍又一遍重複着爸爸的話:“我想要回到正規。”直至震耳欲聾。
“行了,聽到了.”中年警官被吓了一跳,沒好氣的對着年輕的女警察道;“小趙,你别再問了。”
小趙紅着眼眶走完了流程,指導潭楓丹簽字、按手印。女孩如同提線木偶般,機械的按照她的指令行動。
走出詢問室,穿着精緻黑白複古套裝的女人已等在門外,一手保密合同,一手銀行卡。
是胥辛号稱無論何時何地都要豔壓群芳的媽媽,永遠高貴美麗且冷漠。
當胥夫人伸出裹在鑲嵌着珍珠的黑色蕾絲手套的纖纖玉手時,媽媽先是不可置信的看着她,接過保密合同後撕了個粉碎,又把銀行卡扔在了她的臉上,等保安反應過來時,媽媽還像潑婦一樣,往她的真皮手工小皮鞋上吐了一口痰。
胥夫人站在原地垂着眼,沒有回應,事實上緊固又貼身的包臀裙,雖然能勾勒出她完美的曲線,但也很難讓她屈尊降貴作出彎膝的動作,更何況她的生活中總是有人為她服務的。
一名助理急忙跪下為她擦皮鞋,另一名撿起了卡,用消毒液噴後又用手帕擦幹,遞到了胥夫人手中。
潭爸拉着潭媽後退,勸說兩人先回去,由他來處理。
潭媽被塞進出租車的時候還在叫喊:“談,有什麼好談的,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
沒過兩天,潭爸勸說潭媽帶着潭楓丹搬家到鄰省某市,胥家在當地一個以内卷而全國聞名的超級高中裡,已經給她留好了位置,甚至還給潭媽準備好了來自總公司的調令,不僅方便去陪讀,同時級别上調一級。
“憑什麼是我們搬家?潭鏡磨你是不是收了他們家的錢。”
“我沒有,我真的沒有,這也是為了丹丹好,讓她能換個環境,人家的小子早出國了,難道讓咱們丹丹繼續留在一中聽流言蜚語嗎?”
最後,媽媽妥協了,但她選擇了辭職。
“一想到這錢是出賣我女兒掙來的,我就嫌髒。”
“好好好,反正我的工資省點,也夠咱們一家三口花。”
爸爸是A市公立醫院的醫生,不方便辭職,媽媽帶着潭楓丹來到了鄰省B市。
看着陌生的街景,陌生的校園,陌生的同學操着聽不懂的方言,重新開始的确令潭楓丹感到心安。
讓生活回到正軌,這句話仿佛一句咒語,她每天默念着這句話鼓勵自己,如同虔誠的佛教徒堅信,隻要持誦六字真言(唵(ōng)嘛(ma)呢(nī)叭(bēi)咪(mēi)吽( hōng))十萬遍,就能達到幸福的淨土。
也許是她不夠虔誠,咒語并沒有讓她拿到天國入場券。她開始整夜整夜的睡不着、掉頭發,一阖上眼,無論多麼疲憊,她的耳朵裡都會響起火車的長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