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他的眼睛裡漸漸被惶惑攫住,他的唇邊泛起苦笑,“或許……我總是在想……或許我不是他——”
“不是……他?”
古爾芒被這句沒頭沒尾地話吓住了,她在喉嚨裡嘟囔着重複了一句,又疑惑地望向西奧多——他渾濁的眼睛裡,深淵一般的寒潭又冰封了起來,就好像他的靈魂早就被困在了厚重堅實的冰層之下,而很多年就這樣悄然過去……
“如果我的名字不叫作西奧多……如果我的姓氏和諾特家族沒有一點瓜葛……如果我不是他,如果我沒有待在他的身體裡,那該多好……可是,如果我不是他,那我應該是誰呢?”
西奧多牽動着僵硬的嘴唇,空洞的眼睛注視着一片死寂的夜空,他的靈魂沉在寒潭的冰層之下放棄了所謂的掙紮。
“有的時候我真有點分不清楚……我到底是誰呢?我好像不是我,我好像也不是他,可是我經曆了他的一生,我已經……不得不是他了……”
“但是,我不明白,我明明已經永遠地接受了這個事實,為什麼——為什麼我又生出了不該屬于他的情緒……我知道,他不能這樣做,他得不到允許……他不能對你說——古爾,或許……我喜歡你,或許……我愛你……”
西奧多酸脹的眼眶有些泛紅,當他緩慢地側過腦袋,當他的眼睛實實在在地碰觸到古爾芒的那雙黑眸,他空洞的眼睛裡忽地亮起一閃而過的光點,但是僅僅一刹那,冰封的寒潭鎖住了那點不屬于他的光亮。
古爾芒被這番雲裡霧裡的話繞得不知如何開口,一時之間,她不知道是應該首先對這份突發性的表白闡述一些自己的想法和疑問,還是應該把西奧多對于自我哲理般的深刻剖析放在明面上來探詢。
深吸一口氣,一而再再而三,古爾芒還是沒能拿定主意。她眼見着西奧多的眼睛再次歸于寂滅,無能為力地看着他移開了凝視着她的黯淡目光。
“其實,我也分不清楚……分不清楚很多産生出來的情緒……有些情緒是他應該擁有的,我其實不太明白為什麼他會出現這些情緒——一些我無法理解的懊悔、嫉妒、憤怒、怨恨、憎惡……但畢竟我是他,我要替他展現出來應有的行為舉止……可是,古爾,我對你,對你的感情,完全遊離于他之外……很多時候,我越去思考這份感情,我就越覺得我不該是他,我根本不願意成為他,我不想再繼續這樣因為他而受折磨了……”
說着說着,西奧多緩緩合攏了雙唇,他毫無征兆地噤了聲,空洞的眼睛裡倒映出夜幕之間的半邊殘月——高空中的烏雲不知何時奔走過了頭,竟然如此大意地讓月亮顯露出了半邊不屬于人間的光明。
西奧多的眼神在這皎潔的光明中漸漸聚了焦,他遊蕩的意識悄然回歸軀殼——他撫上了自己滾燙的額頭,又按了按“突突”作響的太陽穴,隻覺得殘餘的酒精還在作祟——而精神愈是抵制“我”的感情,“他”就愈是反其道而行——兩團水火不容的勢力在他的腦袋裡争執不休,逼着他發昏發脹的意識根本攔不住口無遮攔的嘴巴。
“誰知道呢……越像這樣思考,我反而越糊塗了……明明我早就打定了主意,我要扮演好他,十多年的時間裡我殚精竭力地隻為了這一件事,我怎麼能夠輕易放棄?”
“可是——我該怎麼辦?”
西奧多聲音顫抖地問了一句,忽然間,一陣痙攣扭曲了他麻木的面龐,他慌忙擡起手摁住發熱的額頭,兩根手指死死扣在兩側的太陽穴上。
“我該怎麼辦?為了他,難道就讓我必須放棄我所有的一切……可我也是存在的啊,我也有心髒,我對你,對你的感情……憑什麼就要草草了事?”
正說着,他忽而擡起那雙瀕臨崩潰的眼睛,他扭頭看向古爾芒,四目相對的瞬間,他看出了她眼中的擔憂與關切——不知為什麼,毫無征兆也沒有任何頭緒,他的右眼竟即刻滴落下一顆淚來。
他眼睜睜地看着,一隻左眼旁觀得清清楚楚,一隻右眼在淚眼朦胧中緊緊注視着她——古爾芒似乎被這滴淚驚到了,她猛地瞪大了雙眼,驚慌失措中她試圖伸手相助,可是她又自知不妥,手忙腳亂地又收回了手。
夜間的冷風再次席卷而來,對于西奧多來說,這已經是今晚數不清的又一場徹骨寒意。
冷風撲面,西奧多隻覺得腦袋比上一場冷風過後更沉了幾倍,他禁不住搖晃了一下身體,雙手緊跟着撐在了身體的兩邊。
他虛焦的眼前晃過一陣眩暈,沒有辦法,他隻好垂下沉重的腦袋——大概是兩團勢力在他的腦袋裡争吵得太過分了,他不由地這樣猜想着;可是身體再怎麼難熬,他還是不忍心,不忍心就這樣結束掉自己惶惶不安的意識。
他緩緩開口,低聲傾訴着。
“古爾,我很喜歡那天的經曆,我很喜歡那種毫無束縛的自在,我很喜歡你口中所說的自由,我也很喜歡一直以來你所做的一切,無論與我有沒有關系……古爾,我很喜歡你……或許我是愛你……可是,古爾,你告訴我……我到底是不是我?我到底可不可以是我?”
說到最後,他苦澀難咽的情緒禁不住回溯進腦袋裡,發昏的意識承受不住激動的心情,他的眼前蓦地一黑,身體不受控制地朝前栽過去。
此刻,古爾芒無比慶幸自己身手靈活,她眼疾手快地扶住了西奧多搖搖欲墜的身體,無意間她觸碰到了他發燙的額角,古爾芒這時才驚覺他整個人熱得就像一塊燒紅了的火炭。
她忍不住低呼道:“我送你去校醫室吧,西奧……你發燒了還喝了酒!”
“抱歉……”
西奧多似乎沒聽見古爾芒的話,隻是迷迷糊糊地嘟囔了一聲,嘗試着自己站起來,最後還是無力跌靠在了古爾芒的肩上。
現在的西奧多已經聽不見來自世間的任何一點聲音了,他發着燒熱的耳朵裡隻有他自己沉重的呼吸聲,以及怦然跳動着的狂亂的心跳聲。
然而,盡管聲音徹底消失了,可是,倚傍肩頭的體溫比冷風要溫柔太多,發梢淡淡的香氣若有若無地萦繞着,讓混沌的思緒得以有了幾分清醒——西奧多的睫毛輕顫了幾下,艱難地睜開疲重的眼睛——目之所及,幾縷垂在肩頭的碎發,繃直的脖頸,幾寸肌膚上肉眼難辨的小絨毛,還有微微翕動着的唇瓣……
這時,他才恍然察覺,滾燙的高溫已經把他的世界燒成了一片隻剩黑白兩色的單調廢片,死寂一般的黑白世界裡,唯剩下眼前這抹雙唇的紅獨留了一份美好的色彩——他凝望着唯一的色彩,心髒狂跳不止,愈演愈烈。
梅林啊,世界要毀滅了,唯獨隻有這抹紅未被磨滅——
他無法移開眼,緊盯着這抹紅,緊盯着她的唇,緊盯着她的口型,她似乎一直在呼喚他的名字——西奧……西奧……西奧……
他凝望着,專注卻惶惶不已……
他祈禱着,虔誠卻惴惴不安……
他亟求着,急切卻怯懦不堪……
他焦灼着心髒,他一點一點向她靠近——
可是,對方的身體在他有所動作的同一時間即刻僵住,隻一刹那,她似乎無需多一步地思考,她的脖頸下意識地往後一縮,瞬間與他拉開了距離——
這段距離在他的眼裡無限被拉長,他眼見着她與他咫尺千裡,而他的靈魂卻開始朝着反方向不斷墜進軀殼的深淵裡,被重新冰封在寒潭的潭底——
他呼救不能,而此刻他必須放棄——因為他再明白不過她的意思,她拒絕了他……
他的呼吸停滞了好一會兒,好不容易才認清了殘忍的現實,他終于找到了自己的聲音。
“抱歉,古爾,我不該這樣……請你原諒……”說着,他用雙手扶着身後的牆壁,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我昏了頭,胡言亂語了好久,我隻是最近……你知道的,課業繁重,壓力有些大罷了,請你不要當真……”
說罷,他不再低頭看她,隻是嘴裡面還在一遍又一遍地小聲呢喃着什麼。
他松開手,讓身體緊貼在牆壁上。他順着牆邊勉強走了幾步可惜身體無力,一個趔趄,他差點順着欄杆滑倒在地。可沒等多久,他再一次嘗試自己站起來,三番四次,狼狽不堪,但沒有一次成功。
古爾芒看不下去了,她站起身,緊緊攙住他的一隻臂腕,她歎息着說:“我送你去校醫室……”
一路上磕磕絆絆、走走停停,古爾芒扶着西奧多好不容易抵達了校醫室。
經過一路細細辨别下的聆聽,古爾芒才終于能支零破碎、颠三倒四的小聲呢喃裡,辛苦拼湊出了一句半句的大概語意——
“我無法放棄我的情感……可我的勇氣,也隻夠這麼一次了……古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