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霖沉默着看了羅芸一眼。
淅淅瀝瀝的雨開始變小,就顯得兩個人的無言格外安靜,突然前面那三蹦子放屁一樣突突響了兩聲,緊接着是車輪拐彎時泥水漸起的沉悶的嘩啦聲,二人擡頭一看。
那馬老漢黑着臉跳下車,把整個身子都埋到車後,等到起身時一手拿着一塊闆磚,大搖大擺地朝着二人走過來。
羅芸下意識往吳霖身後一躲。
馬老漢橫了他們一眼,蹲下去用闆磚墊車輪,一邊叨叨:“你們這幫城裡人什麼都不懂,亂開車,成天跑這破地方幹啥子,這破車那麼貴還沒我的三蹦子好咧!上去開車!”
車輪勉強滾動了幾圈,卯足了馬力沖出了泥坑,帶起的泥水險些濺了羅芸一身。
“女娃子,”馬老漢早有遠見地走得遠遠地,拍了拍他的三蹦子,“你過來,我帶你回去。”
他瞥了一眼吳霖,揮手叫他回去:“這山路不好走咧,女娃子給你送回去,你回去哩!”
羅芸下意識地看了吳霖一眼,他站在吉普車身側,長而秀的眉毛壓住黑沉的眼睛,淩厲中帶了點溫柔秀氣,她就這麼盯着他,說:“那我走了。”
吳霖點頭。
羅芸轉過身,慢慢向馬老漢走去。
“稍等!”吳霖突然出聲喊她。
羅芸猛地回頭,脫口而出:“138…”
她頓住了,吳霖眼底浮現出笑意:“那就留個聯系方式吧,回頭請你吃飯。”
*
吳霖回到縣裡時天已經黑了,整個城市黑燈瞎火的暗着,小縣城接線混亂,三天兩頭停電是常有的事,這個時候再找個洗車店也不現實,他熟門熟路地在一棟蘇聯風格的筒子樓前停車,摸黑上了三樓。
這裡已經沒什麼人住了,長長的走廊昏暗不見底,靜止不動的空氣中帶着陳舊的味道,最頂層五樓有人在欄杆上挂了一床大紅被單,在暗沉的樓道裡格外鮮豔。
屋門沒上鎖,吳霖輕輕一推門就開了,五十來平的房子裡空蕩蕩的,除了一架快散架的床什麼都沒有,他幾年沒回來,這裡就被人搬空了。
牆上還挂着幾張泛黃的照片,裡面笑着的年青男人和他長得很像,臂彎裡摟着一個漂亮女人,那是他爸他媽。
他爸是從東城過來支援國家建設的大學生,六七十年代的大學生在哪都算得上人中龍鳳天之驕子,可惜他爸這個天之驕子運氣不佳,上工地時一腳踩空掉地基裡去了,那年代保護措施也不夠,他爸剛好沒戴安全帽,剛巧磕上石頭。
連醫院都沒去就直接入土了。
那年他才五六歲不到,他媽一個人把他拉扯到十來歲,在一個大雨夜給他留了百來塊錢,再不知蹤影。
好在他還有個姑姑,鄰居替他打通了他姑姑的電話,又拿那百來塊錢給他買了去東城的車票。
他姑姑去車站接他時,他除了身上一套衣服,什麼都沒帶,幾天的綠皮火車下來隻啃了幾個饅頭,硬生生餓瘦了一圈。
他姑先帶他去吃了頓肯德基,隴城那個小縣城哪裡有肯德基吃,他差點把他姑帶的現金吃光。
他姑看了他很久,最後歎了口氣:“怪可憐的。”
她說:“你就先跟着我生活吧,但有些事我得先跟你說明白。”
吳霖擡起頭,看見他姑姑溫柔而冷靜的眼神。
“我和你姑父商量了一下,你也差不多到讀初中的年齡了,就去你表哥讀的初中讀書吧。”
“都聽姑姑安排。”吳霖低聲說。
“你也知道,你姑姑和你姑父都是領死工資的人,再多養你一個人壓力不小。”他姑姑的眼睛和照片中的父親很像,清亮中帶着不容置喙的氣勢,“我們最多隻能幫你在義務教育的時候交點學雜費,等你過了十八,還想上大學,就得靠你自己了。我們決定扶養你,隻是因為我們有餘力,也不忍心看你無路可走。”
“你多吃點,”她把炸雞翅往他那邊推了推,眼中有帶了點愧疚,“不要怪我說話不好聽,醜話還是得說在前頭,免得到時候徒增事端。”
她的聲音漸漸低下來:“畢竟你表哥才是我親兒子,這一碗水是不可能端平的…”
到時候,你也别生怨氣。
吳霖張了張嘴,最後說:“姑姑,謝謝您。”
他姑姑松了一口氣,說:“我去打根冰淇淋給你吃。”
吳霖忙站起身:“我去就好,姑姑。”
他在他姑姑含笑的目光下走向前台,他身前還站着個小女孩,穿了一條白色的連衣裙,聲音脆生生的:“姐姐,我想要兩根原味甜筒。”
服務員收了錢,笑着說等一下,轉身給她打了兩根甜筒,吳霖攥緊了手裡的紙币,上前一步:“姐姐,我也要…”
小女孩剛好接過冰淇淋轉身,奶白的原味甜筒就這麼蒙頭怼上了吳霖的前胸。
一片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