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年代初,市區的街景還比較老式,寬敞的水泥道路兩邊開着各色的店鋪。
下過雨,地面濕漉漉。黑色轎車平穩地駛過,轉進一條柏油路,開了數百米,最終在一道富麗堂皇的大門前停下。
從前關恩隻待在錦江市下轄的小鎮子上,如今到了中心市區,城市風貌截然不同,比小鎮幹淨整潔很多。
司機降下駕駛座的車窗,很快又升上車窗,宅邸大門跟着往上升,車子緩緩往裡開。
穿着西裝的男人坐在另一側,時不時跟她說話以緩解她的緊張,語氣柔和。
關恩的屁股隻輕輕占了一點真皮座椅,面積不到三分之一,雙手端正地放在膝蓋上,腳下是柚木地闆,棕木色的車窗外是越來越雅緻靜谧的景象,綠蔭湖泊,與她灰撲撲的模樣格格不入。
到今天,她才認識到課本中的玉砌雕闌原來是真實存在的。
這邊的花園甚至是她原來住處的十倍大。
三天前,關恩從爺爺和姑媽口中得知一道晴天霹靂,一直到準備出殡事宜的時候,她仍未能接受父母出門遭遇車禍而雙雙離世的事情。
身為他們唯一的女兒,關恩還是打起精神來,走在送葬隊伍前面擡棺木,白色紙錢沿着鄉道灑落,從此陰陽兩隔。
過了無比混亂的兩天,關恩眼睛哭得紅腫,回家收拾父母遺物的時候無意聽到爺爺和兩個姑媽在房間裡讨論她的去向。
“你卡裡的錢現在買兩棟房都足夠了,怎麼可能養不了個細妹仔?”
“那我這不是在跟爸商量嗎,爸你說過完頭七就把她送回……”
關恩拎着行李包站在牆邊,垂頭無力地握緊拳。
拐角拿着玩具的表弟表妹興沖沖跑向這邊,關恩轉身跑上樓。
她不明白,她父母那麼善良那麼好的人,怎麼能這麼快狠心離開她了。也不明白,以前還能保持和善面孔的親人,怎麼一夜之間就變臉想把她送回鄉下。
從有記憶起,就是兩個姑姑帶着兒女跟他們一家三口一起擠在爸爸的房子裡,日子過得很平凡普通。每回爸爸悄悄給她帶的禮物都會被其他小孩找到,最後變成所有人都有,過後還時不時被姑姑拉出來鞭撻自私,媽媽一昧教她忍讓,但到後來她再也沒收到過爸爸單獨準備的驚喜了。
明明是住在自己家,卻活脫脫像寄人籬下。
關恩自覺不欠她們什麼,隻是有些悲哀。
更加無法接受再也見不到父母一面。
但是尚且十四歲的孩子還不知道自己能幹什麼,沖回房間後火速往行李包中丢了錄取通知書和爸媽送給她的衣服,三兩分鐘就把所有東西收拾好。
行李包一提,還是空蕩蕩的。
關恩鼓着一股勁,跑到了兩公裡外的殡儀館,趕在火化之前把時間拖了下來,守了一晚上靈。
兩個姑姑次日才得知消息,早上趕過來看到她的模樣,先是一拍大腿,“造孽啊!”
姑媽輪番勸她:“你拖着不讓火化有什麼用?你想要他們死不瞑目嗎?别鬧小孩子脾氣了,死了就是死了……”
關恩哭得滿臉淚,跟她們吵起來。
吵得正激烈時,守門人領了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進來,男人手中還拎着黑色公文包,冷不防像闖進了八點檔婆媳劇。
守門人擦了下冷汗:“死者家屬情緒都比較激動,不是故意鬧事吵架……”
其實說是吵也不對,更像是大人斥責小孩。
男人雲淡風輕地點點頭,徑直走向她們。
然而姑姑們竟然也像認識他似的,熱絡地向前攀談起來,聊東聊西,聊了大概五六分鐘,男人低頭看了眼手表,語氣平緩道:“還沒有火化是麼?”
大姑媽忙搖頭:“現在馬上就火化了,還不是怪這個死孩子。”
很快,兩個遺體進了火化程序。關恩沒法再攔着,眼睜睜看着眼前這個男人眉毛也不皺一下地盯完了全程。
兩個姑媽還笑嘻嘻地送他出門。
不知是哪裡來的勇氣,關恩偷偷跟上他,在他上車前叫住了他。
“我,我不知道你是誰,但……”關恩結結巴巴,說到一半才想起來要用敬稱,“您能先借我兩千塊錢嗎,您留個電話和卡号,我之後一定會還給您的。”
關恩想過了,隔壁鎮區的老校願意給她免學費和學雜費,但也需要路費和生活費過渡,現在出發正好可以拿到整一個月的暑期工資,不管是後廚打雜還是洗碗工都能養活她自己,但回了鄉下會發生什麼就不一定了。
暑假所剩的一個月足以改變很多事情。
關恩是一個有主意後很堅定的人,但此刻也是忐忑極了,嘴唇抿得發白,直挺挺地站着,一天未進食顯得她臉色死白,仿佛如果被拒絕下一秒就會暈在原地,不省人事。
男人明顯頓了一下,說了聲抱歉,而後讓她稍等一下。他走到車後打了一個電話。
再然後,便是現在了。男人讓她回家帶上想拿的東西,關恩搖頭,提了一下手中軍綠色的行李包,說:“都在這裡了。”
走時,兩個姑媽注意到了她這邊的動靜,酸不溜地送她上車。最後留下兩句話:
“我早就知道這孩子日後肯定出息,行了,過好日子去吧。”
“以後發達了别忘了姑媽跟你爺爺啊!”
……
關恩收回思緒,繼續坐得闆正,低頭發了會呆,她自知是拖油瓶,但有些問題不問清楚不行。猶豫半晌,她開口,嗓音幹巴巴:
“為什麼……會那麼好。”
還帶她吃了頓飯。
男人愣了一下,看她的眼神很深沉,似乎想說什麼,但很快順從了那點恻隐,柔和地笑了笑:“我叫鞏凡。”
關恩此刻倒格外機靈:“鞏先生。”
鞏凡真切地笑了,眼尾蕩出魚尾紋,“我隻是一個助理,不必這麼恭敬。我效勞的老闆謝總,是你爸爸的朋友,他接你過來生活……算是還你爸爸生前的人情吧。”
問到名字之後,關恩不禁困惑。錦江市的光耀大廈便是謝光耀出資建造的,首富謝光耀的名字本地人無人不知,她爸爸什麼時候認識這麼有錢的朋友了。
但大人很多事情都不會跟她一個孩子說,于是也沒細想。
鞏凡繼續跟她交代她以後的生活安排,這周會把她的學籍轉到市一中,學費生活費全都不用擔心,有問題就打他的電話。
關恩也沒好意思說自己沒有手機。本來思考了一路該如何感謝善心的謝總,很多法子都因為沒有手機而pass,最後隻想着等見面一定要認真表達感謝。
說到上學的事情,鞏凡像才想起什麼,囑咐她:
“謝總有兩個兒子,小少爺如今已經出國了,但大少爺還在家裡,等會如果見到人,你要記得喊人。”
關恩躊躇道:“我也跟着喊大少爺麼?”
“不,不用”鞏凡笑着否認了,那位可不喜歡這種稱呼,“你喊他大哥吧。日後就是一個屋檐下的兄妹了,你們互相照顧。”
關恩似懂非懂地點頭。
下車時,因為保持同一種輕坐的坐姿,屁股和腿不由發麻。鞏凡貼心地等着她。
此時還處在盛夏,但謝宅綠蔭極多,進入主樓别墅後更是冷氣撲面,完全沒有熱夏的黏膩不适。
關恩拎着行李包,小心翼翼地踏進了謝家。
一架飛機模型從天而降撞了下來。
偏巧撞到了女孩瘦弱的肩膀,将人帶得一個趔趄,險些跌倒。飛機撞地後又歪歪扭扭地重新飛起來,迅速向上方飛去。
關恩被鞏凡扶了一下,而後擡起頭,怯弱望着樓上站着的少年,想起方才鞏先生的囑咐,叫了一聲大哥。
少年随意地往前挪了一步,擡手抓住飛上來的飛機模型,一雙淩厲的眼眸俯視着她,瘦小的女孩頂着一頭齊肩短發,衣服皺巴巴,全然一副潦草樣,沒哪裡能看的。
一聲嗤笑後,少年背身離開了。
關恩卻愣怔在原地,方才少年清晰顯露在陽光下的長相,格外英俊優越,眉眼卻依然銳利,像藏着鈎子般。
怎麼會……是他。
少年浸潤在養尊處優的環境中,一身奇離古怪圖案的黑色T恤,也無法蓋過他渾然天成的氣場。身形勻稱挺拔,肩膀寬厚,一截鎖骨露在外面,喉結也是銳利的。
身上那種意氣風發的少年氣極強,卻也顯得冷漠,生人勿近。
“不用在意。”鞏凡安慰她,帶她過去她的房間。
給她的房間同樣在主樓裡,方向朝陽,清晨會有大片陽光照進,不用推開窗戶也能看到樓下的花園。
房間面積極寬敞,有沙發、一整面書架和書桌;有獨立的衛生間,配備幹濕分離的大浴缸,洗漱台放有一套洗漱用品和護膚品;
還有一個隐蔽的衣帽間,裡邊裝有落地試衣鏡,整齊擺放着一些寫有奢牌logo的衣鞋袋子,還給她準備了寬松的睡衣,鞏凡囑咐她尺碼不合适就跟阿姨說,不要怕。
鞏凡讓她先試試床,她捏着衣服糾結半晌還是照做了。床品也很柔軟,幹淨又舒适,床上有兩個抱枕和她叫不出名字的公仔。
書桌上整齊擺着高一各科新教材和教輔練習冊,兩疊筆和本子,還有一部手機、筆記本電腦、ipad,旁邊是嶄新的水杯和保溫杯,桌側放着一個很好看的行李箱。
甚至還有些百元鈔放在桌面,鞏凡說那是她的零用錢。
簡直面面俱到。
關恩局促地站在原地,甚至這才發現原來小茶幾上插着一束向日葵,隐約冒出清香。
從這天之後,關恩在謝家的生活正式開始了。和她想的差不離,但也差很多。
偌大的謝家其實沒什麼人氣,謝總一直沒回來,謝寅白同樣不着家,住了近一個月,三人竟一次面都沒碰過。
關恩适應得有些困難,盡管主樓裡隻有她一個人住,但何姨每次做菜都會做一大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