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捷音緩緩擡眸,臉繃得緊緊,毫無退縮之意。
“勞煩,請讓在下看一眼這位。”
她伸手指向擔架,低啞的聲音越發艱澀。
擔架下露出來的衣角,為什麼偏偏是月白暗繡的。
“去去去,”官兵頭兒并不理會她,呵斥道,“看熱鬧也要分清楚場合!”
“請讓在下看看他。”崔捷音置若罔聞,甚至迎着刀尖,繼續往前走了一步。
看她臉上的神情不似有假,官兵不由得放下了手中的刀。
開玩笑,他是想殺雞儆猴,但也沒真的想讓人血濺街頭。
四個官兵左右看看,便輕輕放下了手上的擔架。
需要四個成年男人才能擡起來的擔架,放在地上後,大家才發現裡面的東西,莫名顯得非常小。
小到令人心驚膽戰的程度。
崔捷音走近些許,伸手想要掀開白布,又忽地僵直在原地,仿佛那塊布有千斤重一般,沉沉地墜在心裡。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她的睫毛劇烈地顫抖。
為什麼自己一直都找不到兄長。
原來他留在了山上。
她怔怔地凝視着那一片小小的衣角,金線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像是織女手下的雲錦一般耀眼,耀眼到她忍不住落下淚來。
還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仿佛一瞬間靜音了一般。
想到火災,想到哥哥的音容笑貌,想到黃獵戶說的面目全非。
崔捷音失去了渾身的力氣,幾乎是癱倒在地。
看熱鬧的人群來了又散去,白日的京城特别熱鬧,熱騰騰的人間煙火氣。
崔捷音置身人潮之中,似乎一個遊魂,又覺得這吵鬧的外界是夢。
她揪着自己的心口,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路上,失魂落魄。
家書已經寄出去了嗎?
自己還要再寄一封嗎,還能再寄一封嗎?
如果母親知道了,會不會一下病倒在床?
明安、明安……這個名字怎麼沒能保佑他呢?
崔捷音腦中有無數問題,反複敲打着她的腦袋,鈍鈍的疼,一下一下都刻入骨髓。
疼得她幾乎挪不動步子,可又不想停下腳步。
她也分辨不清楚方向,剛剛還記在腦中的京城地圖,早已化作一團亂麻,隻知道繼續往前走,仿佛走下去,走到盡頭就能看到答案一般。
太陽更大了,像是打翻了一碗稀粥,日光又黏又熱,崔捷音的身上陣陣發冷。
“崔公子?”
恍惚間,她隐約聽到旁邊有人在呼喚自己,可眼睛卻怎麼也對不上焦,模模糊糊的,看到了一片嫩綠色的影子。
見她踉跄,許少權立刻伸手去扶。
隻是一夜未見,怎麼崔公子就變得如此憔悴。
“你還好嗎?”他難得溫柔問道,發現了對方額上還在不斷滲出來的細汗。
崔捷音這才發現自己臉上滿是淚痕,本就難受的喉嚨更是梗塞,好不容易才艱澀道:“多謝……”
多謝什麼,許少權暗自悶悶的。看她狀态實在不好,便趕緊拉着她匆匆走進旁邊的一家店鋪坐下。
“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崔公子先用些茶水緩緩吧。”他将一杯茶放在崔捷音的手裡,認真道。
崔捷音垂眸,像提線木偶般聽話地抿了一口,沉默無言。
“我去給你買點東西吧,看你臉色蒼白,一定是因為早上急匆匆出門,沒有吃東西的緣故。”許少權起身。
崔捷音伸手拉住他的袖子,先是無聲張了張嘴,才小聲道,“不要白玉方糕……”
聽到她的話,許少權不合時宜地有些想笑。
還能回話就好。
見他離開,崔捷音向後靠在椅背上,又恢複到失神的表情。
哥哥的離開,是她萬萬沒想到的。
可她甚至不能去指認屍體,隻能塞給官兵一筆銀錢,讓他可以葬在京郊的墓地裡。
崔捷音握着茶杯的手指有些顫抖,裡面茶湯微漾。
她已經報名了——用的是崔明安的名字。
春闱延遲到兩個月之後。
今年是第一次允許商賈報名參加考試。
崔捷音又抿了一口茶,茉莉花的香氣在她唇齒間萦繞。
舊日的對話浮現眼前——
“兄長,你作詩比我也好不了多少,非要參加這個考試嗎?”
崔明安是怎麼回答的?他當時用書卷敲了她的腦袋:
“非要參加不可,捷音,你我都知曉,此仇不報,哪怕是我有朝一日身死,也不能安心。”
念及此,崔捷音又滴下淚來。
早知道不讓他說這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