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
“是芙蓉糕。”姜澧道。
“我若直言對它過敏,下回隻怕不能再吃到這麼好的東西了。”
崔珑愣了一下,想到姜澧幼時是處處受排擠冷落,不為旁人放在眼裡的存在。這些他不是不知道,可他似乎還是對姜澧的處境有多艱難缺乏想象,沒想到即使是一塊會引發過敏的糕點,對他來說也是彌足珍貴的。
崔珑搖搖頭,不贊同道:“各人體質不同,過敏的症狀迥異,嚴重者發作起來,隻怕會當場送了性命!”
見姜澧對這話似渾不在意,崔珑蹙起眉不滿地看着他,倏然計上心頭,柔聲喚了一聲阿澧,姜澧整個人滞了一下,旋即隻聽耳畔送來一道溫言軟語。
“你當更珍視自己才是。”
好一會兒,姜澧才有了動作,他從懷中掏出一個圓形漆盒,低聲道:“我為你上藥。”
“有勞了。”崔珑也不客氣,主動将臉湊了過去。
姜澧用手指沾染藥膏,再輕輕往他臉上塗抹。
這個姿态讓崔珑隻有直直看着對面的人,姜澧的目光卻沒與他相接,而是專注在自己手上,那謹慎而小心對待的模樣,仿佛在做一樁了不起的大事一般。
崔珑腦海裡模模糊糊浮現一個想法:這個人,當真對自己極好呢……
過後幾年北邊亂了,神機營受命傾巢而出,大舉赴邊。崔珑要上戰場,臨行前姜澧送了他一件護體的金絲軟甲,還有一堆靈丹妙藥。再後來姜澧也到北邊做了與他同袍的戰友,每回從戰場上下來,姜澧都會親自到帳中探望他,看他身上這回有沒有又添新傷,還會親自為他塗抹膏藥……
姜澧清楚他的體質,一度甚至比他自己更關心他的身體,留意他的每一道傷口和疤痕。
如今的姜澧卻能親自命令手下鷹犬對他用刑了……
他心裡清楚姜澧今非昔比,已做了高高在上的君王,卻又忍不住因為過去的九皇子計較起二者間的差别,一面暗嘲自己的情緒來得不合時宜。
難道在诏獄裡困了一個月還不足以清醒?
崔珑輕哂一聲,索性将兩隻手沒入溫水中,疼痛感随之翻覆,他低垂雙眼,沒有皺一下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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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浴後崔珑換上了新衣,好在既不是女子的衣裙也不是多豔麗的服飾,一頂黑紗軟翅唐巾、一襲翠藍绉紗道袍和一雙朱鞋、绫襪。
他随軍數載,早已習慣了身邊無人侍奉,衣冠都是自己就能穿戴好的。
不多時,隻聽屋外又響起叩門聲,這僅是一道通知,作為教坊司裡的人談不上自由,不等崔珑回應,房門被人從外面推開,李奉銮領着十幾個女子魚貫而入。
“崔公子可從中揀選一人做侍女。”
崔珑将目光落在那些女子身上,她們多是十三四歲的少女,最大的看起來也不超過十六歲。
他的目光觸到其中一位身上,那少女目中登時放出一種奇異的華彩,隐含殷切渴盼,直勾勾地望着他。
還有一位少女,崔珑看了她好幾眼,她才慢吞吞擡起頭,露出一雙淚水漣漣的杏眼。
崔珑心下一沉,這二位竟都是他的舊人。
一位是神機營中同僚方握瑜的妹妹,如不是受他牽連,方握瑜不會經受牢獄之災,在诏獄中慘遭琵琶酷刑,家中唯一的胞妹也不會被貶入賤籍,淪落教坊司。
一位論起來還是他的表妹,曾經的鳳陽巡撫趙昶家中的女兒,隻因趙家和懷仁太子的側妃有一層沾親帶故的關系,此前更收容了從東宮逃竄出去的親舊,招緻血光之災,阖府上下斬的斬,貶的貶,悉數零落凋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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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選了誰?”
乾化宮中,皇帝靠着把憑幾,單手支額,另一隻手輕按眉心,狀若不經意問起。
辜銘答道:“趙家的那位罪女。”
“哦,他的反應如何?”
“做這個決定沒用太長時間,崔珑的神情不見動搖,語氣不聞異樣,說完後那方氏當場變了臉色,狠狠瞪視他,卻不見他動容。”
姜澧冷然道:“在那種地方見了故人,他倒還能視若等閑。”
至今為止,崔珑的種種反應似乎還沒有一個是他期望看到的。
姜澧微一阖眼,感到胸中似有一道心血翻騰,隐隐熾燙,卻是有些捺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