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澧隻擡手示意沈靖平起身,不欲與對方解釋今次為的是殺雞儆猴,他不打算留今日那位谏官的命,以此直接杜絕這些人日後再對他和崔珑之事加以置喙。
沈靖平順從姜澧的指示于下首落座,又低聲試探道:“此前就錦衣衛之事,臣遞給陛下的那道提議,陛下又是怎樣想的?”
姜澧道:“裁撤錦衣衛,我不是沒想過。”
“在你之前,崔從玉也曾與我細細分說,言及皇帝、臣子和宦官之間的關系,正如坊主、工人和管家。”
沈靖平納罕道:“哦,這引起臣的好奇了,不知皇後殿下是何見地?”
姜澧與他解釋道:“你是一家織造坊的坊主,你必須仰賴你手下的工匠,可這些工匠做得再出色,你最信任的往往不會是他們,而是一直生活在你家中、圍着你鞍前馬後的管家。至于工匠,他們或許看不上主人的管家,因為管家并不具備他們的真材實料,可又不得不關注、甚至巴結這些人。”
沈靖平莞爾,“皇後殿下巧思,通透明/慧,着實是一語中的。”
“有管家還不足,管家生活在主人的院子裡,不夠自由,坊主擔心底下的工匠趁他不注意昧了工錢、偷奸耍滑,又或和生意場上别的對手暗通款曲,對他有二心。于是特意飼養了一群惡奴來監視工匠的動向,無論是他們上工的時候還是回了家裡又或走在上工的路上,時時刻刻留意他們的一舉一動。雖然主人手裡有牽制這些人的繩索,但這條繩很長,他給予他們生殺予奪的權力,放他們出去肆意攀咬。”
“豈非惡奴、惡主?”姜澧道,“此乃崔從玉的原話。”
沈靖平不禁拊掌贊道:“妙哉,妙哉!”
姜澧一手虛握,抵住下颌若有所思,“我讀史書,見自古以來,所謂帝王術的關鍵,無非如何任用和制約臣子,臣子之間出身不同,寒門、士族、河東、河西……衙門不同,都察院、内閣、六部……級别不同,左右、正副……皆可互相制約,後來會分權給宦官,泰半也是為了制約群臣,他們想出了千方百計,錦衣衛隻怕是其中最直接最狠毒的一種,名義上是公器,不過為公器私用。”
沈靖平颔首道:“有錦衣衛這把刀懸在頭上,底下的大臣是聽話了、老實了,卻也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在這種心境下,他們很難對君主交付真正的信任和忠誠。”
實則他不甚在意那些人的信任和忠誠,因為他也不會真正信重他們。
他也認為恐懼是個好東西,隻要恐懼足夠龐大,大可控制所有人。隻可惜他要的是這些人為朝廷做事,而不是為他一人,也很需要一些膽大的、能獨當一面的人。造反的這一路上他見過朝廷裡的諸多臣子,真正有血性、有能力的人少之又少,所以整個王朝才會在短短數月被他所颠覆。這些朝臣忌憚錦衣衛,終日夾着尾巴畏首畏尾,還如何成大事?
何況兔子逼急了也會咬人,他清楚自己不會是個多和善多寬仁的君主,這皇位原本便是他造反奪來的,倘若一直重用錦衣衛大興诏獄,豈非更給了一些人師出有名的理由?隻怕到頭來會像秦末時一樣,任一平民都可以對“暴秦”口誅筆伐,揭竿而起——倒也麻煩。
崔珑曾與他說過許多故事,許多道理,他都記得,也有自己的理解。
左右權衡下,錦衣衛的存在确實已成了一塊雞肋。
姜澧順着對方的話說道:“錦衣衛自開國以來存續百年,已經太久了……”
沈靖平道:“況錦衣衛施行酷刑,鑄下無數血案冤案,這些血隻怕也會髒了陛下的眼睛。”
沈靖平這是在委婉地提醒他,用刀殺人時血也會濺到主人身上,錦衣衛的存在會影響皇帝的名聲。
不錯,錦衣衛的存在太顯眼,他若想培養一批屬于自己的刺客,大可銷聲匿迹偷偷潛入暗中。
不過以他這一雙手上沾染的血污和人命來評判,名聲還重要嗎?想來後世史書上一個“暴君”的名頭多半跑不了了。
“我記得,”姜澧道,“十七年前你的父親在诏獄中慘死,我最初就答應過你,會讓你親眼看着錦衣衛消失在這世上。”
沈靖平的面色凝重了一分。
“不過,”姜澧話音一轉,道,“這确實是把快刀,能幹淨利索地斬卻亂麻,而今我初登大位,宇内亂象未平,再過段時日吧,待整個朝堂如我心意般規整,自然也就不需要這把刀了。”
沈靖平忍不住追問:“……那是何時?”
姜澧并未計較他僭越,“至少,得在我找到姜垣之後。”
沈靖平靜默一陣,徑自轉了話題:“這段時日,皇後殿下的事遍傳朝野,市井間也起了流言蜚語……”
姜澧露出種了然的神色,情知他終究要提及崔珑。
但沈靖平不像那些人滿口規訓,隻道:“長此以往,臣擔心會動搖中宮後位。”
以何穩固後位?除家族和聲望外,無非君王的寵愛和後嗣……
姜澧微微一笑,“不必擔心,我早就想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