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曉兩隻袖子擡起,抖了一抖:“謝司業現下,請我?”
謝彧即刻拱手:“多謝蘇觀政款待了。”
“款待實不能夠。”蘇曉取出錢袋,扒開給他瞧,不見碎銀,隻有銅闆。
謝彧擺出個請的姿勢:“多謝蘇觀政款待我喝茶了。”說着邁出步子,身子登時一歪,蘇曉眼疾手快拽回他,哭笑不得:“謝司業,這是幾時成了鐵拐李的?”
謝彧倒吸一口涼氣,立穩了,苦笑着解下革袋,掣出卷宣紙,描筆勾勒的曲岸山林徐徐入眼。
“慶嘉六年開通惠河,舊年元月盧首輔上本,要頌一頌此事,宮裡便着翰林畫院作四景圖,如今冬景那卷不稱意,畫院托了我,今日來看景,沒留神跌了一跤,本要回去的,因撞見你們,又在後頭多看了會。”
蘇曉搖頭道:“雪日山行,又是孤身,還請謝司業多留點神罷。”
謝彧笑道:“說得是,是應當多留點神,斷不能成了國朝第一位為畫捐軀的。”
節下天寒,河岸酒坊茶肆多關了門,兩人半日才見着一家,店主睡眼惺忪的,也不甚熱心這生意,随意讓坐了,便去提茶。
屋内彌着炭氣,推開窗,外頭疏枝扶雪,江素山白,遍染清薄日光,空明澄遠幾如隔水觀之。
謝彧的目光駐在窗外:“方才盧仕榮所言,其實不假,國用不足,是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幾日前我在戶部幫着核賬,今年的田賦、役銀、鹽課及雜色銀等等,各項皆有拖欠,入不敷出,足有四百萬兩的虧空。”
蘇曉卻發覺自己并不吃驚,隻是聽聞沉疴之人,病得更重而已。
店家端來茶點,兩人齊默了會,謝彧又道:“國朝稅收,洪德廿七年間定下的兩千七百萬石田賦稅糧,同各朝比,也可稱少,然賦有定額,役無常數,如今各色歲辦雜辦層出不窮,千裡漕河上,還有你我的同侪在敲骨吸髓,民生之苦,一苦如斯,而吏治毀壞,國又奈何?”
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
須臾,謝彧又笑了笑:“我現下這些話,也不過是空談,隻是方才見了天柱他們,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蘇曉推了碗茶過去:“謝司業說是空談,我卻白日做一做夢,如今賦役名頭的确是太多了,賦中交納米麥,又有絲、絹、綿、錢、紗等各色折色,各項亦名目繁多,米中便有白熟粳米、白熟糯米、本色米等,絹中便有絲綿折絹、稅絲折絹、農桑絲折絹等,交納起運,還有輕倉重倉,緩項急項之分,而役中又分裡甲、均徭、雜役,細說便是庫子、門子、鬥級、長夫、馬夫、巡攔、柴薪、表箋、草料、修倉、運料、接遞,站鋪等項,如此繁亂紛雜,胥吏尚且不清,何況百姓,隻能由他們巧立名目,任意索取,是以此些賦役,若能一概合編,定額折銀,官解官運,不知能解多少苦困。”
謝彧默了少頃:“如此果然可行,隻是慶嘉十九年後,何人複言,言又何用?”
蘇曉神色一黯,望向窗外,日頭又隐沒了,雪裡山河彷佛也成了古陌荒阡,“天命人言,祖宗之法,我們這些做臣子的,本也是不曾懼畏的。”
怅然話罷,眼梢裡謝彧卻将紙筆擺出,蘇曉不明所以:“謝司業這是?”
“這句話當錄下來,”謝彧拿起筆,又是笑吟吟的了,“來日裕王踐祚,蘇觀政不學王荊公變法,我是頭一個不肯的。”
蘇曉戳了戳茶盞,笑道:“謝司業過目成誦,何須動勞紙筆,不如趁現下起多喝點茶水,省得來日複述的話太多,燒壞了嗓子。”
謝彧笑着搖頭,持起茶盞喝了口,臉色動了動:“這是,紫筍麼?滋味倒是很不尋常。”
十文一壺的茶,能榮膺南京謝家人如此評價,蘇曉忙嘗了口,品了品,默了會:“茶倒是尋常的,隻是茶碗不尋常。”擡頭向店主道:“店家,你家的茶碗沒有洗淨,有油垢。”
店家立起身,仍是睡眼惺忪的,看了他們一會,咧開了嘴:“客官,油比水貴,不虧不虧。”
出了茶肆,當頭又是一天風雪,平明才止,東天雖挂了一輪日,光暈亦是慘然的,籠着更鋪衙門無精打采一叢亂竹。
蘇曉走到廊下,門縫裡漏出聲浪,拍了幾下無回應,一使力推開,屋内刹時一靜,七八道眼光齊齊射來。
更鋪管事夏檔頭率先回過神,一把将雞爪擲回碟子,手在袍服上搓了搓:“蘇大人來了。”
蘇曉立在門邊,目光往下,一張八仙桌面上,瓜子酒水鹵雞爪,應有盡有,熱鬧非凡。
蘇曉笑道:“昨日早說的牙人,夏檔頭找着了?”
“弟兄都在找呢,”夏檔頭笑道,“找着了一準給蘇大人送到兵馬司去,請蘇大人稍等。”
蘇曉又掃了掃八仙桌,歎服他睜眼說瞎話的本事,笑道:“要等到幾時呢?刑部顧尚書昨日親自過來了一趟,說是今日要見人。”
夏檔頭一呆,張着手又在袍子上揩了揩,緊着一巴掌向身邊兵士招呼過去:“殺才!還坐着,還不快找人去!”
蘇曉道:“那我過午再來一趟?”
夏檔頭擺手笑道:“蘇大人且坐一坐,弟兄們都出去找,不消半個時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