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房一路将她引進去,到了尚書值房,蘇曉叩了叩門,在廊下正了正冠帶,心底竟忽有些忐忑,許多年也不曾有了,讓她想起初學文章時,老師即刻要來考校。
書吏開了門,顧允坐在長案後,執着筆,擡眼将她看了一看:“說罷。”
蘇曉一揖:“屋主盛觀夏,女子,松江青浦人氏,年紀不逾二旬,其向牙人言語,入京是為婚約,而男方悔婚,故欲留京告官,下官以為此語不真。”
顧允不言語,蘇曉便接着說了下去:“昨日通惠河修閘民夫中,下官遇見了松江來的解戶,提及有人名盛觀夏者,欲京訴,下官已向通政司問詢,近日确有女子呈送訴狀,隻是民夫如今皆已給假,不知去處,要待開年方能問話了。”
顧允提筆蘸墨:“怎麼遇上的?”
蘇曉也覺此事頗有巧合,卻實在不似刻意可為,删繁就簡将昨日事說了,不見再問,取出畫像奉上:“大人若有手谕,下官現下可先去都院将狀子取來。”
顧允道:“初四開印。”
蘇曉一呆,不想自己将這一茬事忘了,印信都封了,手谕當然寫不成,默了須臾,正要告退,那頭卻叩了叩案面,擡眼看去,案上一枚牙牌推了過來。
阖了門轉過身,廊下,蘇曉隔着袍袖撚了撚牙牌,展眉一笑。
問話或許是因節下無人可用,但如今給她牙牌取狀子,才是把昨日猜測證實了——她是入了這位顧尚書的青眼,至于緣由,十之八九是春禊那回緝捕雷慶。
這當口再得罪盧仕榮一次,隻消他向吏部吩咐一句,她在京城便留不下,開春铨選,刑部若肯要她,真是再好不過的。
踩下台階,蘇曉才發覺值房前栽了梅,眼下尚未着花,隻見寒木幹枝。
寒木幹枝卻也有意韻,橫斜生緻,是倪瓒筆下的小楷,密而疏,媚而古。
三法司坐落一處,一路走去都察院,到了二堂,蘇曉拍了拍門扇,裡頭一聲“進。”
推開門,上首坐着的人瞧了過來,四目相對,蘇曉俄頃想起一個詞,造化弄人。
“蘇曉,”盧仕榮長眉一挑,“你倒是個忙人。”
蘇曉默默上前,向他和身側禦史行禮,賠笑道:“盧侍郎,下官是來取一份京訴狀子。”
盧仕榮低頭呷了口茶:“幾日不見,高就刑部了。”
蘇曉取出牙牌笑道:“盧侍郎,下官隻是受顧尚書差遣跑一趟。”
盧仕榮冷笑道:“他的牙牌豈會在你一個兵馬司觀政手上?當旁人是傻子不成,跑到都院來招搖撞騙,是何居心?”
蘇曉近前躬身,滿面含笑:“請盧侍郎明鑒,下官焉敢作僞。”
手上一輕,盧仕榮一伸手拿過了牙牌,上下翻了一翻:“哦,倒是真的。”
下一刻,手狠狠一擲,噼啪一聲濺響堂内,震得心頭都一悸。
牙牌貴重,朝參官出入宮禁所用,何況還屬二品尚書,蘇曉再料不到盧仕榮恣肆如此,對着滿地明晃晃碎片,一刹也怔住了。
盧仕榮落了座,轉頭一笑:“周禦史,這牙牌可碎了。”
周禦史這才回過神,忙擠出個笑:“此人冒冒失失,竟将顧尚書的牙牌摔碎了,着實該罰。”說着忙向蘇曉正色道:“你可知罪?”
蘇曉漠然道:“若如大人所言是失手,何至于一碎至此?”
周禦史愣了愣,又拿眼瞅盧仕榮,盧仕榮隻點了點頭,靴尖将一塊碎片一踢,悠然笑道:“碎了便是碎了,你這麼知律明法,刑故無小,清楚的罷?”
蘇曉垂了眼,原來春禊那回的事并不曾忘,新仇舊恨,她是逃不過這一劫了。
“回盧侍郎的話,下官清楚。”蘇曉躬下了身,分外平靜的嗓音,說着拾起足畔掠來的碎片,本來的溫潤質感也為鋒利棱角變得淩厲,“依律,凡損毀牙牌者,笞六十。”
風裡裹了雪霰子,刮得臉生疼,彷佛尖刻碎石在頰上摩挲。
蘇曉取下烏巾,解開袍服,隻着單衣走到中庭,趴在了行刑長凳上,差役停在背後,唰的一聲,荊條掃落腰背,牙緊緊一咬。
廊下,盧仕榮撥了撥盞中浮葉,瞥去一眼:“哦,都院近來要仁愛為本了?”
周禦史笑道:“哪裡,哪裡。”說着向廊外喊:“短了你飯吃麼?還不使點勁!”
差役忙回頭答應了聲,掄圓了胳膊揮下去,一笞接着一笞,挾着尖利呼嘯撕開寒風。
盧仕榮望着風雪中纖薄的脊背,素衣很快洇了血,斑斑點點殷紅,擡手一指,笑道:“天然一幅梅花消寒圖啊。”
周禦史笑道:“盧大人當真是獨具慧眼!”
盧仕榮銜笑道:“有些人,書沒讀幾本,先學了一身迂腐骨氣,打量着人前說幾句話便能見諸經史了,豈非既癡且蠢?”
蘇曉置若罔聞,在血肉開綻的疼痛裡自省着。
春禊那日,最後那句話不該喊出來的,因為已是徒然無功,隻是沒有忍住,而昨日,她應當想得再深一些,倘或受了這六十笞,盧仕榮自此消氣,忘了她這芝員芥吏,那麼她便甘之如饴。
蘇曉高高仰起了頭,風雪落進眼底,都融進血色中。
她一定要在官場裡繼續走下去,去找回世上失落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