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察院左都禦史嚴瑞松持起茶盞,略一笑:“不知是什麼要緊事,教顧尚書開年便到我們都院來了。”
“我們來是想問一問,言官有風聞奏事權,而為何崔給谏甫上彈章,便将他拘系诏獄?”
午門前跪了一地的人,盧仕榮袍袖一振,沉聲道:“滿篇皆是子虛烏有的事,眼明之人一望即知,崔介攻讦輔臣,居心叵測,難道不該下獄?顯見已變了色的荔枝,諸位莫非還要再嘗一嘗,才會說是壞透了的?”
話音方落,郭忱即刻冷笑道:“盧侍郎要比興 ,不說飯食馊了,倒說荔枝變色,也是,盧侍郎自然不曾見過壞馊的飯食,而重金千裡運來的荔枝,卻可以輕易擱得變了色——敢問盧侍郎,好利好谀,奢侈靡費,此言何虛?”
一句荔枝也能讓這些人跳腳,盧仕榮是沒想到的,一哂:“我朝富有四海,太平盛世,難道連一口荔枝都吃不得了?”
裴宣朗聲道:“依律,官員若受彈劾,便要閉門請罪以待聖裁,為何盧首輔還在内閣值房中?而為何盧首輔在值房中,卻不肯見我等,卻是盧侍郎在此?”
“忠以事君,孝以事父。”盧仕榮擡起兩隻袖子,朝午門城樓一拱,振聲道,“于公,首輔為奸佞所诽,身為人臣,豈可坐視不理?于私,家父為小人所謗,身為人子,豈可作壁上觀?忠君死國,正是我盧家家訓!”
郭忱瞪着盧仕榮,額上青筋暴起,正要開口,身後卻有人先他一步,滾地雷似的炸開了。
是泉州的李鶴程,早已面紅耳赤:“盧斜川,你自己說出來的話,你自己敢信麼?!忠君死國,盧家若當真是如此家訓,盧首輔當值内閣二十載,便不會隻知偷合苟容,怠政懶政,一意斂财!兩京一十三省,便不會皆是貪腐鑽營之官僚,敲骨吸髓之吏員!浩浩長天在上,巍巍午門當前,盧斜川,你敢對着那些流離失所饑寒待斃的百姓,再說一句忠君死國麼!”
盧仕榮隻是一笑:“盧某問心無愧,為何不敢?”嗓音又陡然一厲:“倒是爾等,身為翰林,身居國家儲才養望之所,不念修身養德,反在午門前肆意咆哮,到底是何居心?莫非是早串通好了,要借攻讦首輔,逼宮犯上!”
“盧斜川,”郭忱厲聲道,“我等此心昭昭,由不得你含血噴人!”
“好熱鬧呀。”倏忽雜了笑聲過來,輕快得不合時宜,仿佛冰湖上忽多了隻點水蜻蜓。
郭忱循聲望去,一臉憤色,漸漸成了自嘲的冷笑。
午門跪谏,盧宥張蘭階不來,裕王景王亦不來,來的卻是四皇子朱正達與五公主朱元宜,朱正達是個萬事不知的,朱元宜這景王的同胞妹妹,是帶他看熱鬧來了。
兩人走到近前,盧仕榮躬身行禮,朱元宜擺手道:“盧侍郎不必多禮了。”說着彎腰朝地上看,臉上不無疑惑:“你們跪在這做什麼?不嫌冷麼?”
盧仕榮笑道:“殿下,他們明面上在這跪谏呢。”
朱元宜點一點頭:“谏什麼?”
郭忱昂然道:“谏奸臣去位,谏親王之藩。”
朱元宜笑盈盈看着郭忱:“哦,是要讓我三哥走呀,可我記得你們書上說過的,父母在,不遠遊——孔子他老人家的話,你們原也不認的?”
郭忱一愣,朱正達由衷道:“五妹妹,你知道的可真多。”
朱元宜歪他一眼:“隻比你好些,誰像你似的整日隻想着吃。”
朱正達輕聲糾正:“不隻吃,還會做吃的。”
“殿下,”裴宣望向朱元宜,鄭重道,“孔子固然有言,父母在,不遠遊,然景王之于聖上,為子,更為臣,親王之藩是祖宗法度,自古皆然。”
朱元宜卻倏地擡起了手,笑嘻嘻揮了揮:“蕭翥,你來了。”
一聲入耳,跪地大半翰林,本已凍得麻木了,此刻卻又是一陣寒意凜然,彷佛長刀铮然一聲,從腦後滑到了頸項上。
蕭翥手按雁翎刀遠遠走了過來,身量極高,腳下疾卻穩,一步步仿佛直釘在地上,帶起一身大紅飛魚服乘風獵獵。
轉眼已到跟前,盧仕榮笑道:“蕭同知,可是有聖谕?”
“是。”
盧仕榮一撩袍子,直直一跪,朱元宜朱正達也雙雙跪了下去。
蕭翥道:“聖谕,翰林院養才儲望之所,翰林官以文事為職,而今争嘩午門,引人心背朝廷,是何居心?着北鎮撫司拿首犯,細心谳問明白。”
話罷,掃了掃雪地上一幹人:“都聽到了,你們誰是打頭的?”
雪落無聲,人亦無聲。
朱元宜笑向蕭翥道:“方才他們還熱鬧得比爆竹,被你一吓,都不敢吭聲了。”
蕭翥漫不經心笑了笑:“殿下,臣這是救他們來了,臣再不來,便要先凍死幾個了。”
盧仕榮輕笑一聲:“凍死了,豈不是正好遂了流芳百世的意。”
“流芳百世可不容易,”朱元宜繪聲繪色道,“诏獄我是去瞧過的,建在地底下,還不許生火,三伏酷暑都陰飕飕的,還有,那兒的老鼠可有人頭大,最愛吃腳上腐肉,綠瑩瑩的眼,襯着白森森的骨。”
字字句句入耳,仿佛他們隻是戴了冠供人取樂的沐猴,裴宣仰起臉,風雪昏茫無垠,高天不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