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然一聲喚,蘇曉應聲看去,目光一撞,陡然醒悟,一屋死寂裡,顧允一步一步踏了過來。
“現下我問你的話,隻答是或不是,不許停頓,你可明白?”
“是。”
“你是蘇日清?”
“是。”
“蘇堯白已死?”
“是。”
“他與你母親并非死于火中?”
“是。”
“火是你自己放的?”
“是。”
“他們的死與遼王府無關?”
“不是。”
一問緊着一問,恍惚還是當年深秋,冰涼的屍首旁,她一壇一壇地,喝本是為兄長考中湖廣解元備下的賀酒,濃烈酒氣裡,她卻仍舊愈來愈冷,直到最後,烈火将周身澆過。
右臂一擡,涔涔冷汗淌下,蘇曉迫使自己掙出往事。
問她的這些,世上也隻她和老師全然清楚,他卻猜得分毫不差,洞察幽微,無遠不燭,她今夜方才是見識到了。
蘇曉咬牙掀被下床,立到床邊,揖身拜了下去:“慶嘉二十八年,母兄亡後,我縱火将家中一切焚盡,自此改換裝束,向蜀地行去,同年冬,遇上老師,随他讀書,而後冒名兄長,入仕為官。”
“誰是你的老師?”
“家師陸淵,字春淵。”
衡陽陸春淵,經年沒有聽到的名字了,彷佛月下倒塌的石碑,又壓上了心頭。
顧允道:“口說無憑。”
蘇曉盯着素衣袂輕輕一笑,漂浮海上時終于抓住了一根浮木,既要憑證,她還有機會的。
“家師以行草擅名海内,從師數載,我也學了幾分,請顧大人一看。”
顧允向她右臂看了看:“還能寫字?”
蘇曉毫無遲疑:“能。”
門再推開,顧允端了筆墨進來,置在窗下案上,蘇曉上前提筆,手不由顫了顫,狠命将牙一咬,蘸墨落紙,一氣呵成。
顧允側首看去,紙上七字,鐵屈銀蟠,饒是傷臂寫成,也已不遜于陸春淵留在翰林院的書帖了,自慶嘉十九年後其人生死不明,除翰林院中幾幅,他的字存世寥寥,不是親自教出來的學生,仿不出這份風骨。
雖九死其猶未悔。
目光又從紙上落回窗前人,素面素衣,立得挺直,如同白玉琢成的筆。
筆正被緊緊握着,窗前人又向他深深揖下:“顧大人,我為女子,亦随師讀萬卷書,行萬裡路,冒天下之大不韪入仕,隻想于世路之上求一公平,望大人成全。”
“你想求什麼公平?”
“求如我之人,累月經年被奪去的公平。”
“你要如何求到?”
“四海已無可歸之地,九族已無可倚之親,孑然一身,隻此一求,九死無悔。”
“九死無悔,”顧允道,“誰真能得九死?”
蘇曉才要開口,顧允立起了身:“将計就計,你怎知那人便會信你?縱信,三言兩語,又如何确保說服幕後之人?殺人放火做盡,又為何要在乎你性命?滿心隻作一想,便看不出殺機,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喪,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誰人相與?”
蘇曉張了張口,一時卻什麼也吐不出,方才滿懷的意氣,已蕩然無存了。
“仕途中求公平,”顧允看着她,又開了口,“如夜行危崖,稍有不慎,則作齑粉,而你有極力遮掩之事,更如目盲,到底能走多遠?”
話罷轉身走了出去,走到門扇前了,一室沉寂裡,又響起了聲音。
急促激越的,全不似個傷者,是盛夏雨催在铮铮玉石上。
“那麼大人呢?三變有缺,一過不赦,大人為何要擔上這樣的名聲?大人為何不願做人人稱贊的厚德君子?大人為何會與聲勢正赫的盧家深有龃龉?大人為何其實也在臨危崖行夜路?”
“若大人此日若肯授我知遇之恩,我必披肝瀝膽舍命忘身以報,此生此世必與大人,同道相益,同心共濟,終始如一。”
顧允頓住了步子,不回頭,也無回應。
蘇曉身子晃了晃,踉跄幾步跌坐在床上,掙紮着起不來,隻得擡頭道:“那麼大人如何想?”
顧允仍不回應。
蘇曉緊緊望着他的身影:“大人若覺得我不堪任用,我亦絕無二話,隻求大人讓我留在署内,我知大人是明刑弼教之人,可律法上也不曾寫明女子不得入仕,大人便是讓我留下,也不算,知法犯法,今夜之事我一定守口如瓶,此後若再度被識破,絕不會讓旁人知道大人清楚我身份,絕不會牽累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