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曉道:“我看到了。”
那沓文章放在床邊架子上,極工整的台閣體,每篇卻都是一樣的。
一磕一磕的,賣冰飲的小販經過身邊,兩人都要了份酸梅湯,蘇曉喝了一口,沁甜冰涼的,卻倏地想起了昨日那碗冰湃過的茶,他喝不了的。
心上忽然加了個篩子,将酸梅湯的甜意都篩去了,隻剩下幽微的酸。
“蘇大人,”陳昭三下兩下喝完,又開了口,“那塊腰牌,蘇大人覺着是怎麼回事呢?”
蘇曉笑道:“你先說。”
陳昭道:“我覺着,應當就是吃空饷的。”
蘇曉斂了笑意,她也是這麼想的,那個王大柱故世有年,恐怕就是上司未上報,找了個人來冒名,分他的饷銀。
她一早便聽說,京營中吃空饷的情形頗嚴重,不僅如此,如今那些在軍營供職的勳貴子弟,隻知聲色犬馬,操練日漸荒廢,隻是一直未有言官敢管。
畢竟,得罪文官,輕則洗幾個唾沫澡,重一點的,人家也要仔細捏造罪名,正兒八經拿律法殺你,刺殺是不好用的,隻要上面肯動一動腦子,自然能疑到對頭身上去。
武将卻沒這麼彎彎繞繞,再混不吝些,徑直帶幾個兵一把大刀砍過來,總之,先砍了再說罷。
陳昭歎了口氣:“若真是吃空饷,我看裘郎中和宋郎中,鐵定不敢管了,尤其是宋郎中,我怕他都要吓得辭官。”
蘇曉笑道:“宋郎中膽子也沒那麼小罷。”
陳昭搖了搖頭:“蘇大人,你不知道,有一回宋郎中在路上不小心撞了個人,衣裳頗鮮亮,他便開始憂心,是不是撞了高門大戶家的侍從,又憂心,這麼一撞,人家是不是就要以為他這是故意顯示輕蔑厭惡,再憂心,那高門大戶是不是馬上就要來報複他了,好幾日都是愁雲密布的。”
蘇曉默了默:“他活得這麼累麼。”
陳昭也默了默:“蘇大人,你真是個好人。”
蘇曉一呆:“什麼?”
陳昭羞赧地笑了笑:“就說方才,蘇大人對那個二虎子就很好,他娘那麼兇,顯得蘇大人才是他的娘,不對,蘇大人是他的爹——”
“打住,”蘇曉被酸梅湯嗆了一口,“我明白你的意思。”
一語未了,一匹棗紅馬如電掣過,掀起塵沙滾滾。
陳昭踮腳望去:“似乎是軍報。”
蘇曉回到小院,暮色已重了,天邊潑了半鬥朱砂,青柏綠柳都染了紅暈,院門處立了個女子,水藍衫子素羅裙,發鬓低挽,背影纖巧。
蘇曉試探着喚了一聲:“唐姑娘?”
唐貞轉過身子,行了個萬福禮:“蘇大人。”
蘇曉笑道:“唐姑娘,你怎麼過來了呀?”
之前唐貞出了大牢,吃面時,問過她住址,她也的确給了,隻是案子已結,唐貞如今已在明面上,朱成劼不會再敢如何,不該再有什麼麻煩還需來找她,何況現下想,唐貞被關在王府多日,不過隻是被朱成劼用作餌來釣他們罷了。
唐貞笑眼盈盈的:“蘇大人好呀,我以後就搬到這附近了。”
蘇曉笑道:“這是?”
唐貞淡淡笑了笑:“原來住的地方,邊上的人,現下總要說些怪話,我不想聽。”
說話的口氣是平淡的,蘇曉卻立時憶起了當時那些不懷好意的目光,意味深長的笑意。
“換個地方住也好,”蘇曉也笑了笑,“咱們以後便是近鄰了。”
唐貞笑道:“蘇大人,我是特意搬過來的。”
蘇曉笑道:“多謝認同我的眼光,這地方的确頗宜居的。”
唐貞不好意思地笑道:“蘇大人,五月底我就聽說蠻子在大同宣府與咱們打仗呢,我問他們,都說宣府離京城很近,聽着怪吓人的,我想左右要搬,蘇大人住在這,這就挺好的。”
蘇曉笑道:“大同,宣府皆是軍事要鎮,便是用來抵禦鞑靼的,國朝九邊重鎮拱衛京城,你不用怕。”方才的軍報卻忽地上了心頭。
“我知道了,”唐貞笑道,說着将院門邊的小壇子捧了起來,“蘇大人,這是我自己制的蜜餞,蘇大人嘗一嘗。”頓了頓,又笑道:“我真該好好謝謝蘇大人的。”
蘇曉正色道:“唐姑娘,我們吃的俸祿裡有你的一份,當然隻有救你的理,不必言謝的,何況,也未為你讨回全部公道的。”
唐貞忙搖頭:“蘇大人,這樣真的已很好了,出王府時,我看那個大人的臉色就很差,後來,他沒有為難你罷。”
“怎麼會呢,”蘇曉笑道,“他當時是太累了,他也願意救你的。”
蘇曉臉上一直帶着笑,唐貞看着,說到那位大人時,笑便不同了,成了春到四月的暮色晚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