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蘭階道:“通貢禮節雖是禮部職事,通貢一事,卻是國事,我等還先請盧首輔灼見。”
盧宥還要推脫,唐之峤已走入殿中,躬身道:“微臣愚見,城下之盟不可結,請萬歲爺禦奉天門下诏,追獎已故戰士,鼓舞士氣,振奮軍心,與鞑靼人決戰。”
慶嘉帝不言語。
盧宥緩緩搖了搖頭:“萬歲爺,臣以為,唐尚書此言不妥,蠻子南下,不過是搶食之賊,我等正該堅壁守城,以不變應萬變,賊人搶罷,自會歸家慶賀,不會有攻城之舉。”
袖下的手死死攥住了,唐之峤沉聲道:“盧首輔,敢問京郊百姓又該如何?”
盧宥點了點頭:“是要辛苦京郊的百姓,與朝廷共克難關了。”
慶嘉帝徑直看向了張蘭階:“張次輔呢?”
張蘭階走至殿中:“萬歲爺,臣以為,蠻夷在京郊殺人放火,已不可輕易視為搶食,京城防護空虛,而蠻夷已擁兵數十萬,一旦攻城,後果不堪設想,縱不攻,再戒嚴下去,城内糧食短缺,也是不攻自破。”
慶嘉帝道:“可有良策?”
張蘭階道:“城下之盟确不可結,隻是緩兵之計,不如先派遣使臣斡旋三四日,待四方勤王之軍趕到,戰守有備,再議。”
慶嘉帝道:“你心中有人選了?”
張蘭階朝身後看了看:“臣心中尚無人選,要與諸位同僚一議。”
大殿陡然靜了,能聽見汗砸在金磚地上的聲響。
這不是去為使臣,是去拖延時日,一個不小心,可以等着領個谥号了。
工部傅尚書近前一步:“萬歲爺,微臣心中,有個人選。”
慶嘉帝道:“何人?”
傅尚書道:“臣先說給諸位同僚一聽,此人年十三,即于殿試奪魁,三載宣府巡按,深知虜寇習性,曆任佥都禦史,國家司寇,折獄如神,穎敏絕倫,諸位覺得如何?”
除了唐之峤,殿内其餘官員忙點頭稱是。
慶嘉帝道:“唐尚書,你以為呢?”
唐之峤默了片刻:“傅尚書說的人,臣知道,才幹是有的,隻是一向多病,恐非使臣上佳之選,臣以為,當擇一位文武雙全之人。”
盧宥笑道:“有此人是國朝之幸,這是去出使,又非領兵,才幹方是最緊要的。”頓了頓,緩聲道:“否則,豈不是白去了。”
慶嘉帝已朝朱紅柱邊看了過去,殿内所有目光跟着掃去。
顧允揖下了身:“臣雖驽鈍,萬死不辭。”
午門廣場被日頭曬得一片明晃晃,官員三三兩兩走着,盧仕榮停了腳,待身後人近前,眉花眼笑:“顧知深,國朝社稷就仰仗你了,待你歸來,我一定煮酒以賀。”
顧允徑自走了出去。
盧仕榮在身後揚長了聲調:“顧副憲視死忽如歸,我敬佩。”
顧允仍徐徐往前走,出了長安左門上馬車,回了宅,便去書房,壁上懸着的琴取下,人也坐到了窗下。
賀平将一盞參湯放到案頭,悄悄退了出去,雖不知出了何事,卻知道一定是出了事。
刑部大堂空空蕩蕩,蘇曉盯着碗裡殘茶:“讓大人去出使?”
杜長蘅道:“許多人都聽聞了,應當是真的。”
蘇曉一言不發。
“說是盧首輔薦的,”杜長蘅的嗓音低了下去,“他是有才幹的,然而,他,他其實不好去的。”
蘇曉默然不語,旁人去,是九死一生,他去,更是渺無生機。
使臣不過是去拖延時日,本已不容易,縱拖到援軍來了,要跑,可他那個身子如何跑?盧黨真是找到了一個絕好時機來清除異己。
杜長蘅離了座:“蘇主事,我要上城牆去了。”
蘇曉點了點頭,将殘茶一口喝盡。
書房整個昏暗了,暮色從窗上壓進來,死死堆在一身,弦上的手頓下了,這一陣心悸挨了過去,顧允扶着書案起身,将琴挂回壁間。
琴是登科那年從一個老者手中買下的,在他這裡已十一年了,十一年時局更易,他也從未到過如此境地。
推開門,迎面有風,月升了上來,風敲着院内幾竿翠竹,也敲着立在竹外的素衫子,敲出了泠泠淙淙的溪。
顧允望着蘇曉,少時方開了口:“你怎麼來了?”
蘇曉道:“我在安定門上待了三日了,下來洗漱休息。”
臉頰似乎削減了些,眉目卻不改,一樣的照水清明。
顧允收了目光,在竹邊白石凳上坐了,望向竹枝:“你來,為了通貢的事。”
蘇曉也走過去坐下了:“我已向通政司遞了奏本,明日與大人一同出城。”
顧允一轉眼看了過來,蘇曉道:“大人,我會鞑靼語。”
“這是禮部的職事,用不着你。”
“大人呢?”
顧允默了少頃:“你要說什麼?”
那一句是脫口而出,蘇曉也不知自己是要說什麼,默了會,黯然道:“我在安定門上待了三日,真的太累了,我不能再什麼都不做了,我總得去做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