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爹娘都是邊民,邊軍要搶我們的田,他們不肯,也被打死了,我跟着姐姐長大的,她都嫁人了,被什麼将軍看上了,後來就上吊了,我們這些人,沒田沒家,投了草原。”
帳子内寂着,燈火更暗了。
“我知道,”蘇曉低低開了口,“漢人裡有許多惡人,可我縱是死,也依舊記着自己是漢人,因為漢人裡也有許多好人,無論是活着的,還是曾經活着的,沒有這些好人,我們就不會過來了。”
說罷,指了指身上的衣裳。
布和看着這件衣裳,他見過阿勒坦的錦袍,也見過那些官穿的緞衣,都金貴得燙眼,可這件,饒是大紅的,也端重,雅正,是橫亘在明月下的千裡萬裡古城牆。
蘇曉一笑。
“這是昨夜一個成衣鋪掌櫃送我的,他祝我心想事成,這衣裳是朝服,自周便有,漢隋唐宋承襲,本朝也不改形制,男兒耕野,女兒織棉,衣冠華夏,故土千年,你真的,不想回家了麼?你叫什麼名字呢?”
布和張了張口,話似乎是自己從嘴裡跑出去的:“我叫丘平,你呢?”
“蘇曉,我叫蘇曉,來日你到江南去,春日遊杭州,可以看蘇堤春曉。”
燈吹滅了,月色透進帳子裡,蘇曉托着下巴,盯住顧允,臉色蒼白的,不帶人氣,可不帶人氣,就帶了神仙氣。
蘇曉盯得入了神,再一定睛,顧允也正看着她。
“醒了,”她騰地立起身,“我去端藥。”藥汁端了進去,才送到枕邊,兩道眉蓦地一蹙,蘇曉忙将藥碗移開了:“是還覺着怔忡惡心麼?”
顧允沒答話,鬓發裡,卻滲出了冷汗,碗裡稠黑的藥汁,都一潑潑進了心底。
蘇曉點亮油燈,取出銀針,針尖在火苗上燒了燒,便掣過顧允的胳膊,凝神刺了下去,隔了會起針:“現下好些了麼?”
顧允合上了眼:“那個布和,是漢人?”
蘇曉瞥了眼銀針:“他叫丘平。”
“他被你說動了?”
“他是邊民,也是被逼成那樣的,”蘇曉将藥端了回去,“大人,喝藥罷。”
“我待會喝,你走罷。”
“我不走,”蘇曉将匙子在藥汁裡攪了攪,越性在榻邊席地坐了下去,“這裡頭也沒《通鑒》了,大人也沒什麼要一個人才能想的東西罷。”
顧允不言語。
“大人!”蘇曉陡然火冒三丈,隻得盡力将調門向下壓,“你是知道自己喝酒便會如此麼?你為何一定要用這法子呢?為何事先不知會我?若是真的出了什麼事——”
兩道眉又一蹙,蘇曉頓住了口。
其實,真要說,這法子也是她能想到最自然的了。
一碗藥喝完了,顧允道:“你不走,教我鞑靼語罷。”
蘇曉道:“大人怎麼想學鞑靼語?”
“不習慣聽不明白别人的話。”
一夜如水,顧允再睜開眼時,帳子已亮了,蘇曉趴在榻邊,進賢冠滾在地上,烏黑的發散在臉側,襯得臉更白了,是他很小的時候,用來喝藥的那隻瓷碗的甜白。
藥盛在那碗裡,彷佛也會苦得少一些。
頭蓦地擡起了,眼還惺忪着,朝他看了過來:“大人,你醒了,醒了多久了?現下覺着如何?”
帳外倏起了腳步聲。
顧允将眼一合,蘇曉轉瞬陰沉了臉,回過身,恰台吉一手拉開簾子,朝床上望了望:“還沒醒?”
蘇曉冷笑一聲:“哦,我以為你是來問,還沒死呢。”
恰台吉頓了頓,怒吼道:“我們的酒菜都驗過了,沒有毒!”
蘇曉仍是冷笑:“我們現下捏在你們手上,當然是你們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了。”
恰台吉怒氣沖天,叉腰在帳内轉了兩圈:“阿勒坦汗要見你!”
蘇曉随他去了大帳。
阿勒坦端坐在案前,放下一隻大金碗,手在袍子上蹭了蹭,擡起眼,朝她看了過來:“我們的酒菜裡沒有毒。”
蘇曉道:“人就躺在那裡。”
阿勒坦道:“布和說了,他現下不舒服,可能是中毒,也可能是他自己有病。”頓了頓,“他現下不能談,我同你談。”
“我,”蘇曉一笑,“我不過是個随行的,酒都不配喝,通貢就更不能說了。”
阿勒坦眯了眼:“我覺得你可以。”
蘇曉默了須臾,将恰台吉一指:“要我也可以,我得同他說。”
恰台吉脖子往前一送:“你同我說什麼?你不同我們大汗說,同我說幹什麼?!”
蘇曉漠然道:“我不過是個六品官,這就是我的身份,定要我來,我隻能同你說,當然,我說了什麼,我們的天子也不會認的。”
阿勒坦沉沉地走了過來,鐵臂一張,如同鷹張翅,即刻要将她撕作兩半:“南朝的天子不會知道是你同我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