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總覺得爹不喜歡他。
可能是因為他是寤生的,娘為生他走了,從他記事起,爹總是拿着把戒尺,字寫得不工整,要打,書背錯了,要打,後來,題破得不好,典用錯了,句子寫得啰嗦了,要打。
爹對他一直闆着臉,隻有十五歲那年中了舉人,爹才對他笑了。
中了舉人第二年,就去考進士,他在乙榜上,能去任學正,可爹不讓他去,爹讓他進國子監,再考。
進了國子監,日子就大不一樣了。
他還以為書裡都是誇大其詞的,可原來,衣裳真可以那麼鮮亮,那麼輕軟,金是黃澄澄的,玉上流着光華,翡翠裡似乎汪着水。
他們什麼都是香的,衣裳是香的,扇子是香的,連墨也那麼香。
他才發覺,爹整日摳摳搜搜的,身上有股鹹菜味,其實,他身上也有股鹹菜味罷,所以那些人都不同他說話。
好在國子監裡頭,還是稀稀拉拉有幾個同他一樣的人的。
待了半年,那人就來了。
那人生得英武的,大将軍的兒子,可那天早上,那人竟還來找他說話了。
他們就認識了,那人會送他些小物什,檀香扇,湖筆端硯,印章石,還要帶他出去耍,他不敢去,那人說,名士當風流,若是讀書讀成腐儒了,豈不是舍本逐末。
他想這是有道理的,就同那人出去了,可風流得很不慣,尤其是許多小童,怎麼個個都塗脂抹粉,往他們身上撲。
那些小童都會唱曲子,那人說,那是南曲,還說他若學了,定唱得極好,他吓了一跳,可那人說,詞為詩餘,曲為詞餘,都是一樣的。
他覺得不一樣,可想那人身份這麼尊貴的,總不會騙他,是他不通這些風雅的事。
他就學了,那人天天都誇他,還沒有人誇過他呢,開始,他清唱給那人聽,後來,那人也叫他抹上脂粉,再後來,他的腰被鉗住了,衣裳都被剝光了,疼得昏過去。
他要去報官,那人說,他是情願的,他是貪圖富貴享樂,不然,他怎會日日同那人出入茶樓酒肆,收下那麼多東西,還跟着吃了那麼多好吃的。
原來他是貪圖富貴享樂的,是呀,那些東西他喜歡極了,那些好吃的,他也喜歡極了,那些绮樓華堂,他也真的喜歡極了。
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
他也喜歡極杜子美,這些詩句寫得真好,可長大了,他才知道自己做不成,他不想住在破茅屋裡,也不想漂泊在風雨飄零的船上。
那人再來找他,就快會試了,那人說的那些話,他一點都不想答應,可那人說,他不答應,就告訴爹,他搔首弄姿給人唱南曲,他爬上别人的床。
他還是答應了,那人很高興,塞給他兩百兩銀子。
那年會試,他考上進士了,是那人考上進士了。
爹打了他一通,讓他再考,三年,又三年,他再沒有考上。
士而懷居,不足以為士矣。
當年七道義題裡,這是第一道,可他其實在騙人,他其實恥于惡衣菲食,他也不志在濟世安民,他隻貪圖富貴享樂。
所以他考不上了,這是他的報應,士而懷居,他早不配為士人了。
他考不上進士,爹也越來越讨厭他,他是個廢物了。
他不想再考了,他跑了,他想,将兩百兩銀子花完,他就去死罷。
快花完了,他又害怕了,不敢死了,可那一夜,那個人摸到了後頭,他猛地發覺,他怎麼還活着呀?
刀被拿起來了。
他最後想到,自己是三十歲上考中進士的,那一年,他也有了兒子。
剛生下來時竟能那麼醜,一隻猴似的,後來不知怎麼的,就白了,胖了,兩隻眼亮晶晶地盯着他,會叫爹了。
他本要續弦的,可他就是後娘養大的,被叫了幾聲爹,就舍不得續弦了。
他的功名是尋常的,若是當年再好一些,就能考館選,不至于一輩子待在一個腌臜的衙門裡。
他的老路就不能讓兒子走了,他的兒子,一定要寫最雅正簡古的文章,一定要走最正統幹淨的青雲路。
他知道的,嚴師出高徒。
那些年,他最快活的時候,就是下衙回了家,在槐樹底下考較兒子的功課,才到他腰高的小家夥,琅琅地背書,是古人說的,雛鳳清于老鳳聲了。
街坊四鄰聽着都羨慕極了,都說,他們這巷子裡要出個狀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