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總憲頹然點頭,卻有一聲乘風而入:“各位,國子監謝彧,為各位帶了人證來。”
堂内人望了出去,謝彧從中庭走來,一身白衣迎着中天日光,滿懷冰雪。
黃寺卿惶惑地起了身,手将衙差一指:“快!出去瞧瞧,什麼證人?”
街上人群都向兩邊分去,麻衣麻履的河流淌了過來,日光針芒一樣刺在上面,是更慘烈的白。
衙差皆茫然了,河流暢通無阻地淌了進去。
謝彧展袖一揖。
“各位,周壽在邊塞經年,不修邊備,殘害士卒,鞑靼飲馬郊圻,戍衛不得,便賄以金銀,緻我都城受兵鋒所指,生民受刀戈所害,虜馬踏祖宗陵廟,屍骨遍山林草野,國法人情,法情之所不容,天怒人怨,天人之所共棄,謝彧今日來此,就是要讓這罄竹難書罰不當罪的奸臣賊子,伏法伏誅!”
謝彧怒視周壽,手向身後指去:“這些都是京郊百姓,他們的骨肉至親,都是為你所害,因你而死!”
周壽朝門外望去,刺眼日光下,所有人皆是慘白的麻衣,皆是怨毒的神情,皆在死死地盯着他。
“我的寶兒被馬踩死的啊!”
“我娘被砍了一刀,腸子都流了滿地啊!”
“爹爹被拖在了馬後面!”
“姊姊被火燒死了,屋子燒得沒有了!”
“割下了阿兄的頭,他們拿在手上晃着!”
一聲一聲的控訴裡,摻入了哭聲,極哀切的,越湧越多,越湧越多,湧成了凄冷的陰風苦海。
臉面扭曲了,眼眸赤紅着,是更加刻骨的怨毒忿恨。
從沒有賤民敢這麼盯着他,這些是什麼?這些都是什麼?
人間撕裂了,地獄一角裡,紅眉赤目的鬼魅向他洶湧而來。
周壽死死抓着圈椅扶手。
沉怆的烏衣走了過來,向着他,倏然一笑。
“周壽,你還不肯認罪?此日說妄語,來日下拔舌地獄,四肢百骸種下長釘,肚腸挖出,刀斬劍砍,烊銅灌口,熱鐵纏身,萬死千生,求出無期。”
周壽渾身顫抖了起來。
所有人雙膝跪地,昂首山呼:“求萬歲爺給我們做主!求萬歲爺給我們做主!”
宋總憲回過了神,抓起驚堂木一拍,平生從來沒有過的高聲:“周壽,你可認罪?!”
頭耷拉了,周壽從椅子上滑了下去,癱在了地上。
“罪之一,金銀财物賄賂賊首,你可認?”
“我認。”
“罪之二,侵占士卒屯田,你可認?”
“我認。”
“罪之三,克扣衣糧,占役士卒,你可認?”
“我認。”
“宋總憲!”黃寺卿厲呼一聲,“不能再審了!”手将謝彧一指:“三司會審,怎麼輪到無關人等到公堂之上!還帶來了這些人,擾亂公堂,都要治罪!”
“有罪我自領!”謝彧一擡眼望向他,“至于此些百姓,子民有冤訴于君父,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師,惟其克相上帝,寵綏四方。有罪無罪,予曷敢有越厥志?黃寺卿,你也想為天地所揚棄,為萬民所不容?!”
黃寺卿跌坐了回去。
“今年這臘梅花開得真好呀。”
枝條挂雪,金黃花瓣簇着素白嫩蕊,清芬馥郁,仿若玉碗盛來冰細雪寒香。
“開得是好,”朱貞明哈口氣搓手道,“就是窗子開着太冷了,還是攏上罷。”
韓瑛瞪了他一眼,手一伸将窗扇合上,頃刻轉怒為喜:“真好呀!多行不義必自斃,這才是天理!朱成劼這回灰溜溜去了碧虛觀,甭想回來了,等着去之藩罷。”
朱貞明笑着将一盅紅棗桂圓湯遞給她:“哪有那麼容易,他不過是去避一避,以退為進,先堵住張先生他們的話頭而已。”
“反正我就是快活!”韓瑛接了,笑哼一聲,“還有那個周壽,他的頭也砍得好,隻恨我不能去看,紀家人倒了,我也得意!”頓了頓,“今年咱們送出去的禮,照常麼?”
“今年艱難,薄一點罷。”
“那給顧允一份麼?”
“不成不成不成。”朱貞明連忙搖頭。
韓瑛橫眉道:“怎麼不成?摳搜不死你!今年他辦的這些事,我現下看,他不就是張先生這邊的麼?不就是咱們的人麼?”
朱貞明依舊搖頭:“他可不是,他就是宮裡的人,今年他做這些事,也不是為了咱們,咱們送了禮,宮裡知道了,他做的事反不清楚了。”
韓瑛沒好氣道:“你們一家人,天底下的心眼都占盡了——他不能送,那個蘇曉呢?”
“那個蘇曉,”朱貞明想了想,笑歎一聲,“他呀,前途不可限量了。”
“如何?”
顧允低頭喝了口茶:“戲言,就不必當真了。”
謝彧笑道:“如何是戲言,一次弈棋,一回聯句,我是當真的,隻問你今日得不得空。”
“空是有的,”賀平笑道,“又不用去衙門裡,往年除夕我們大人也都是一個人,沒人來會他。”頓了頓,“雀也沒有一隻。”
顧允默默放下了茶盞。
謝彧笑吟吟的:“既得空,你肯去麼?聽聞昔日你在翰林院,對局無敗績,我知道你的棋藝精良。”
顧允才要開口,謝彧又朗朗一笑,鋒芒畢露:“不過,也是未逢我。”
顧允“嗯”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