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曉瞥了瞥顧允,一抿嘴笑道:“王大嬸,不麻煩了,午飯沒吃飽,要下餃子吃晚飯了。”
王大嬸笑道:“你那竈都是冷的,拿來,我幫你下。”
蘇曉擺手笑道:“不麻煩了,王大嬸今兒可忙不過來罷,我自己來也快的。”
王大嬸笑道:“可不是,家裡這麼多人,都是隻張了嘴等着吃的,哪裡像蘇大人,做得了官,還做得了飯,誰進了蘇大人的家門,才是天大的福氣呢!”
顧允擡腳往院門裡邁,猛地一頓,蘇曉道:“怎麼了?”
顧允擡起腳往裡走:“沒有。”
才進了屋,王大嬸領着浩浩蕩蕩一群人送來一壺熱水,蘇曉謝過,泡了茶,生起炭盆,扔了兩個紅棗進去,便去廚肆。
舀水入鍋,伸柴入竈,紅通通火苗舔着竈膛,蘇曉持着鐵鉗徐徐地添柴,一擡眼,顧允立在門口。
“你怎麼過來了?外頭冷,你進來——裡頭煙重,大人,你還是回堂屋坐着罷。”
顧允走了進來:“方才又來了兩個你的鄰人。”說着看了眼砧闆:“你在煮餃子?”
蘇曉笑道:“是呀。”
顧允盯着砧闆:“你是在煮餃子?”
蘇曉也朝砧闆上看過去,餃子擠擠挨挨地墩着,遲疑了片刻:“是呀。”
顧允“嗯”了聲。
蘇曉頓然福至心靈,幽幽一笑:“你不會是以為,我忘了将餃子放進鍋裡了罷?”
顧允不則聲。
蘇曉樂出了聲:“水還沒燒開呢,水開了才下餃子,你不知道麼?”
顧允道:“餃子是什麼餡的?”
蘇曉了然一笑:“黃芽菜豬肉餡——黃芽菜,你識得麼?”
顧允忖了忖:“嫩黃葉,白梗,團團抱着。”
蘇曉笑着一拍手:“沒錯的。”
顧允不搭理她了,坐到水缸邊的小凳子上,鍋裡咕咚咕咚呼喚起來,蘇曉将鍋蓋立到邊上,迎着雲霧缭繞的水氣撥餃子,一伸手拿過木鏟,在鍋裡翻攪。
鍋沸了,蘇曉在水缸裡舀了一瓢水點進去,又沸時,走到水缸邊,顧允舀起水遞給了她,她笑着接了,三沸時,才一轉身,顧允端着水瓢,有模有樣澆了下去。
餃子漸浮了上來,蘇曉撈起一個試了試,不軟不硬,筋道滑腴,端去堂屋,她在小碗裡連湯裝了五隻,推給顧允:“快趁熱嘗嘗。”
顧允勺起一隻,薄咬一口:“好吃的。”
蘇曉笑道:“還沒咬着餡呢。”
顧允又向下咬,一頓,低下眼,圓圓一枚銅錢。
“哎呀!”蘇曉拍手笑道,“頭一隻,好口彩,大人,來年你可要财源滾滾了。”
賀平從碗裡擡起頭,忍不住笑了:“領俸祿的,怎麼财源滾滾?”
蘇曉悠悠搖了搖頭:“這可說不準。”
顧允盯着大碗裡的餃子:“這些都要吃完麼?”
蘇曉笑道:“明日也能吃,隻是當然沒有新鮮的滋味好了。”
顧允埋下了頭,蘇曉捉起筷子,不知怎麼的,滿心歡喜,戳了戳碗裡的餃子,一沉一浮,彷佛在看油碧春水上一隻隻肥白的鵝。
她擡起眼,又看着顧允。
風雪蕭蕭打着棉窗紙,炭火紅通通的,恬靜地亮着,濕潤熱氣氤氲在眼前,一切都霧蒙蒙了,人也惘然了,分不清今夕是何夕,此身在何年。
筷子松了,她托着下颏看着他:“餃子好吃麼?從前除夕,我娘都要包餃子的,既為除夕,也為我的生辰。”
“蘇大人,”賀平手裡的筷子一滞,“你的生辰是在除夕?”
蘇曉怔住了。
賀平卻已想了起來,去年春,顧允讓他查過蘇曉的根底,舊名蘇堯白,生辰記不清了,可他有個小妹,生辰是在除夕,日子别緻,他便記住了。
賀平直挺挺站了起來,彷佛一切都有了解釋。
顧允又吃掉了一隻餃子:“我知道。”
屋内寂了會,賀平端起了碗:“那個,屋裡熱,我去外頭,去外頭看着落雪吃。”
門一張一合,賀平立到了外頭,蘇曉垂頭喪氣地坐着。
她今夜真是得意忘形了,好在是賀平,若是對旁人說漏了嘴,她又該如何收場?
蘇曉深深吸一口氣:“我以後,不會這樣了,真的。”
一字一字啞了下去,似乎下一刻,淚珠又要争先恐後奪眶而出了。
顧允放下了筷子:“到了江南,别再讓人聽出來了。”
蘇曉應聲道:“江南——我也去江南?”
“嗯。”
“那麼,開春我就要入都院任南直隸巡按禦史?”
“嗯。”
“你不是在诳我罷?”
“蘇曉。”
“知道了。”
“江南繁華地,然于你我,風浪滔天,虎狼橫行,千萬小心。”
“知道了。”
“牢記。”
“知道了。”
賀平靠着廊柱聽着,燈外,風雪夜滄滄莽莽。
多年後的除夕夜,細雪飛絮似的拂過檐角廊架,他走到什錦槅子外,也聽到了輕柔的話語。
天寒歲暮,故人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