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時分，太陽已經升到中天，陽光灑在臉上，有種輕微的灼燒感。

考試前特意安裝的左眼傳來陣陣脹痛，任茗下意識地眯起了眼睛。

哪怕考試已經結束，哪怕所有的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她依然無法适應地上城燦爛到灼目的陽光。

來自地下城的她已經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見過陽光了。

她是個來自現代的穿越者，在她原本的世界她從小就生長在陽光之下，從未覺得自己習以為常的陽光有什麼殺傷力。

她以為她很快就能适應這個世界的陽光，沒想到哪怕提前做好準備，抹了厚厚的防曬霜，臉上身上還是被曬傷了。

皮膚的緊繃感與灼燒感無時無刻不在刺激她的神經。被陽光一刺激，左眼的脹痛越發劇烈，生理性的淚水開始在眼眶中彌漫，她下意識地微微蜷縮起身體，擡手，用力捂住了眼睛。

什麼夢想啊未來啊早已被她抛到了九霄雲外，此時此刻的她一心隻想回地下城。

隔着朦胧的淚幕，地下城入口已經近在眼前。曾經在她眼中幽黯深邃，仿佛恐怖巨獸猙獰大口的地下城入口，在此時的她眼中卻仿佛母親溫暖的懷抱。

“反對人類沙文主義，機器人也是人！”

不遠處一隊遊行的隊伍正緩緩向她走來，伴随而來的，還有如潮水般迎面而來的喧嚣聲浪。

遊行的人群似乎完全沒有被正午灼熱的陽光所困擾，他們群情激奮，他們大聲疾呼，他們聲嘶力竭，明明每個人臉上都帶着汗水，但那一雙雙眼睛卻亮得驚人，每個人臉上都洋溢着一股任茗無法理解的偏執與狂熱。

“解放無辜智械，消滅人類暴政！”

任茗抹了把左眼不停流淌的生理性淚水，定定望向不停逼近的遊行隊伍。陽光下，遊行者手臂上的銀彩虹袖章耀眼得讓人睜不開眼睛。

哪怕從小在地下城長大，她也對眼前的這幫人如雷貫耳。他們是地上城獨有的AI保護協會的成員。

在地下城，AI隻是工具，但在眼前的這幫人眼裡，卻是朋友，是家人。他們認為人類不應該被定義，AI也有人權，主張賦予AI與人類同等的公民權。

望着眼前沸反盈天的人群，任茗竭盡全力才沒讓自己冷笑出聲。

多麼可笑啊！他們的祖先舍棄了身為人類的仁慈與憐憫，費盡心機把無數無辜的同類趕入地下城，隻為替後代子孫争取到更多的生存空間。眼前的這幫人卻如此狂熱地試圖賦予無血無肉的機器人人權。

拜眼前的這幫人所賜，紅紅火火的AI解放運動已經熱火朝天地在地上城持續了整整一個世紀。

在這漫長的一個世紀裡，地上城普通人的生存空間被一而再再而三地壓縮。

這些人刻意強調AI的權益，卻選擇性無視了機器人與人類之間的差異。

機器人能劈山倒海，上天入地，人類能嗎？

機器人可以一鍵重啟，數據恢複，人類能嗎？

……

可惜這個世界向來就是個按鬧分配的精神病院，誰的聲音大，誰就有理。在這幫人的不懈努力下，AI終于還是獲得了與人類平等的公民權。

于是，潘多拉的魔盒打開了。

在體育賽場上，機器人面對肉體凡胎的人類時簡直有着碾壓式的優勢，奧運會的比賽成績一次次被刷新。到後來，比拼人類身體極限的比賽成了各方勢力比拼自家科技水平的賽場。

在企業工廠中，廉價又耐用的機器人輕松取代了人類員工的位置，無數普通人因此失業。

打不過，就隻好加入。

為了保住工作，無數人被迫開始加裝各種機械義體，機械義體開始泛濫，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任茗按了按脹痛的左眼，冷眼看遊行隊伍一邊振臂高呼，一邊炫耀般展示着各自的機械義體。

閃着冰冷光芒的機械義眼，與身體比例嚴重失衡的粗大機械臂，踩一腳便能讓腳下的大地陣陣顫抖的機械腿，更别提各種有用的無用的人體增強外設。飛行全靠反重力裝置，純粹隻能起裝飾作用的天使翅膀，長滿全身令人頭皮發麻的機械複眼……

眼前的場景與其說是一場人類遊行，不如說更像是一場百鬼夜行。

當初AI保護協會的創立者一定不會想到，在他們的不懈努力下機器人成功成為了人上人，純粹的自然人反而成了珍稀物種。

不想與遊行的人群有更多接觸，任茗強忍身體的不适，下意識地加快了腳步。

可惜事與願違，她才剛剛走出幾步，手臂便被一隻來自遊行隊伍的伸縮臂一把抓住，

“看，這裡有個自然人！”

“她一定是人類沙文主義者，抓住她，燒死她！”

随着機械臂的急速收縮，兩旁的景物急速倒退，遊行的隊伍已經近在眼前。任茗猶如落入蛛網的蟲子般渾身僵硬。

跟對待AI時的溫情脈脈不同，眼前這幫人對待同類從不手軟。他們說燒死，是真的會動手的。

傳說跟中世紀焚燒女巫不同，AI保護協會的人在将人點着前，會體貼地為受害者澆上GHZ高效燃油，确保沒有任何一個他們口中的人類沙文主義者能在烈焰下堅持到救援飛艇的到來。

随着任茗成為視線的中心，耳畔的喧嚣戛然而止。周圍是一雙雙或興奮，或冰冷的眼眸，空氣中彌漫着一股獨屬于GHZ高效燃油的刺鼻氣味，任茗覺得此刻的自己像極了非洲大草原上被獅群圍住的羚羊，冷汗瞬間爬滿了她的脊背。

生死一瞬間，她終于回過神來，顫抖着移開了按住左眼的手指。

随着閃着機械冷光的義眼暴露在陽光之下，眼前的人群仿佛川劇變臉般一掃之前的憤怒與敵意，溫柔地松開了如鐵鉗般禁锢着她的機械臂。

“機械義眼，搞錯了。這是同志！”有人心有餘悸。

“既然是機械義眼，你遮什麼？”有人面露狐疑。

任茗調整着呼吸，艱難開口：“我機械體适應不良，疼。”

機械體适應不良症候群是這個世界獨有的一種疾病，起因是機械義體植入導緻的人體排異反應。人體的免疫系統發瘋般攻擊着機械義體，随之而來的是一系列的身體反應，包括但不限于惡心，嘔吐，疼痛，甚至幻覺，嚴重的甚至能緻命。

任茗臉上那強忍痛苦的表情讓眼前義憤填膺的遊行者下意識地皺了皺眉。

不知道是身體真的已經到了極限，還是被遊行隊伍一吓，瞬間激發了病情，任茗隻覺整個身體仿佛正在被烈焰灼燒，眼前的景象漸漸開始出現重影。

惡心，眩暈，胃部猶如正被一雙無情的大手拼命揉捏。

“嘔——”

随着還沒來得及消化的營養液伴着胃液抛灑向大地，原本圍在她周圍的人群迅速作鳥獸散。

胃部的撕扯感得到緩解，任茗的身體卻仿佛在瞬間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一頭栽倒在了地上。

然而，剛剛還稱她為同志的人群被并無一人上前查看她的狀況。人群如繞開一塊石頭般繞開了倒在地上的任茗，在距離她不遠處重新集結，繼續他們的群情激奮，聲嘶力竭。

“反對人類沙文主義，機器人也是人！”

“解放無辜智械，消滅人類暴政！”

……

耳畔的口号聲漸行漸遠，任茗隻覺左眼的疼痛越發劇烈，整個人都因為灼燒般的痛苦蜷縮成了一團。

“警報，臨時訪問者任茗地上城滞留時間已不足五分鐘，請速速離開地上世界！一旦超時執法機器人将采取強制手段！包括但不限于強制遣返，當場擊殺……”

閃爍的紅色警報占據了整個天幕，将藍天白雲都染成了紅色。

疼痛，眩暈，無力。

明知道地下城入口就在不遠處，可惜，她卻已經站不起來了。

“剩餘時間不足三分鐘，請在兩分鐘内按下眼前的遣返鍵，執法機器人将迅速到達現場，送您返回地下城！”

任茗下意識地試圖擡手，擡到一半卻蓦地僵在了半空中。

回去幹什麼？為了供她參加考試，媽媽已經不在了，地下城的家已經沒有了。

提着的一口氣洩了，艱難擡起的手臂頓時無力地垂了下去。

沒能檢測到她的操作，腦海中的警報聲越發急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