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楹直到十日後,才悠悠醒轉了過來。
她緩緩睜開眼的時候,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屋頂的素闆平闇,屋内銅質火盆裡燃着暗紅瑞炭,白鶴香爐中安神香香氣自鶴口中袅袅吐出,她輕咳兩聲,費力支起身子,缭绫錦衾也自身上滑落,她忽聽到一聲清清冷冷的聲音:“醒了?。”
李楹循聲望去,隻見崔珣端坐于案幾前,握着雀頭筆,頭也沒擡,正一筆一劃,在白麻紙上寫着奏疏。
原來她身處崔珣的書房。
李楹擁着衾被,愣愣問他:“是你救了我?”
崔珣“嗯”了聲,李楹有點不敢相信,她不由問道:“你……為何會救我?”
崔珣筆鋒頓住,他淡淡道:“就當,還了贈衣之恩。”
李楹微微怔了怔,她贈衣的時候,其實也沒指望崔珣能記得,她默默點了點頭,心中徘徊良久,終還是試探問出:“那日在西明寺,那位突厥公主……”
她話還沒說完,便看到崔珣手中雀頭筆輕輕顫抖了下,崔珣斂眸寫着小楷,道:“這不是你該過問的事情。”
“我不是想打探什麼。”李楹有些急,喉嚨又是一陣幹癢枯澀,她低頭咳嗽幾聲,道:“我隻是想說,她不是什麼好人,你也無需為了這樣一個人,自炙自苦。”
崔珣本在寫“日月經天”四個字,他正寫到“月”字,聞言,他不由擡首,看向擁着錦衾,斜靠在花楠矮榻上,皓腕凝霜,皎似明月的李楹,他低下頭,勾上“月”字最後一筆:“自己都差點魂飛魄散了,還有閑心管旁人。”
李楹尴尬一笑:“當時事情緊急,是我魯莽,牽累了崔少卿。”
“以後不要魯莽了。”崔珣道:“否則,世間再無第二顆诃梨勒果救你了。”
“诃梨勒果?那是何物?”
“一種長在陰司奈河河畔的果子,可醫救鬼魂。”崔珣頓了頓:“是魚扶危尋來的。”
李楹訝異,她緻歉道:“魚扶危是商人,想必崔少卿花了不少錢财吧,我會還給你的。”
“不必了,魚扶危分文未取。”
李楹始料未及,魚扶危此人,精明算計,不做虧本買賣,怎麼會将這聽起來就很昂貴的诃梨勒果免費贈予她?她轉念一想,魚扶危說她的死改變了天下寒族的命運,或許,他這是在代表寒族感謝她吧。
李楹瞬間心中五味雜陳,不知道自己是應該高興還是應該怅然,崔珣擡眸,忽問她:“為何要自己去尋王燃犀,為何不喚我一起?”
李楹愣怔住,她垂下瑩潤如玉的脖頸,輕聲道:“你那日心情不好,我不想打擾你。”
這回換崔珣愣怔住,他低下頭,緘默不言,而是繼續在白麻紙上逐字逐句寫着呈給聖人的奏疏,半晌,才道:“你傷還未好,躺下吧。”
李楹點了點頭,她依言側卧在花楠矮榻上,面對向崔珣,安靜休息着,崔珣也未再言語,書房内隻有雀頭筆落在紙上的沙沙聲。
李楹傷重未愈,逐漸有些犯困,她眼皮子都在打架,雙眼眨合間,崔珣濯如春柳的身影便一次又一次出現在她眼前。
崔珣正低着頭寫着字,眉如墨畫,睫如鴉羽,一雙桃花眼馳魂宕魄,這般漂亮到清流咒罵是以色侍人的眉眼,偏偏又有着嶙峋峭峻的風骨,李楹雙眼困頓阖上,又慢慢強撐着睜起。她便這樣一次次,看着那軒若朝霞的形貌在眼前重新出現。
直到崔珣微微擡起頭,凝眸看她,李楹才如同做錯事被抓到一般,心虛的将身子側到另外一邊去,片刻後,輕微綿長的呼吸聲從矮榻處傳來,崔珣才複又低下頭,繼續用工工整整的小楷,書寫着奏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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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雪消融,乍暖還寒,李楹将養了幾日後,終于能慢慢下床行走,隻是施術反噬到底傷了她根本,她還是出不得房門,無法在白日現行。
這幾日崔珣都未回府,他似乎很忙,忙着察事廳的事情,一直歇息在官衙,但啞仆每日還是會來書房,重新添盆瑞炭,點支安神香。
啞仆不會說話,偌大的宅子孤單凄清的很,李楹從矮榻上下來,扶着牆壁,繞着書房勉強行走了幾圈,隻是走到烏檀書架時,卻不慎将書架上放着的一卷書簡碰了下來。
李楹着了慌,便蹲下去撿書簡,但是書簡落在地上時,已攤了開來,李楹好奇看到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曹五郎,長安華陽鄉中曹村人氏,家中餘一母……”
原來這書簡上,全部是人的名字和住所,其中曹五郎的那一列,用朱筆在字上畫了一條豎線,隻是那豎線歪歪扭扭,足以見劃線之人當時心情憤懑,握筆都握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