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珣的動作很快,從上報,到王燃犀被處決,隻用了三日時間。
崔珣曾問李楹,需不需要親眼看到王燃犀被處決,李楹想了想,搖了搖頭:“我希望自己輪回轉世的時候,心是平靜的,而不是仍然帶着怨恨。”
她的案子已經查明真相了,她不需要再将自己時時刻刻困在荷花池那一夜。
崔珣點頭:“王燃犀終究是三品大員的妻子,聖人禦封的金城郡夫人,況且并無證據證明她的丈夫裴觀嶽知曉此事,故而為了給裴觀嶽留點體面,太後和聖人不會将王燃犀公開處刑,而會秘密處死于察事廳。”
“她殺的是我,我不需要她被公開處刑,她隻需要對我一人贖罪即可。”李楹坐在地上,雙腳懸空,垂于廊下,她想以李楹的身份,最後再感受一次人間的暖陽,夕陽灑在她的身上,她本是一介鬼魂,此刻卻似乎全身都在散發柔和的金色光芒:“我并不希望百姓因為同情我,而在心中燃起對王燃犀的仇恨,一個人的心很小,這顆心,可以裝一些對世間、對親朋的愛,至于仇恨,還是越少越好。”
夕陽西下,霞光映天,蒼茫碧穹被雲霞塗抹成一條橙紅交織的錦緞,遠山層巒疊嶂,夕陽餘晖透過嫩綠柳枝灑在地上,萬物皆披金光,世間盡染溫柔色。
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
崔珣看着如畫美景,他忽道:“就如公主所說,公主不該死。”
李楹莞爾:“崔少卿,你不用因為我說了這些話,就覺得我很了不起,其實,我雖為大周公主,但我并沒有什麼很大的志向,我沒有慶陽公主助父起兵的本事,也沒有平原公主入朝議政的雄心,我平生所願,隻是希望阿耶阿娘能伴我長久,我們一家人能順遂平安罷了。”
崔珣站于李楹身側,微風徐徐,如輕羽拂面:“公主這樣,便挺好的。”
兩人一坐一站,看着金烏西墜,赤輪漸隐。殘陽似血,歸鳥啼鳴,崔珣忽問道:“公主還有什麼心願未了嗎?”
“心願?”李楹喃喃,她低下頭:“倒的确有個心願未了。”
“是何心願?”
“我想再見一眼……我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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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珣想起那日李楹拼的魂飛魄散的風險,現形去逼問王燃犀,他提燈去尋受傷的李楹,最後在大明宮的宮門前尋到了她。
那時的她,倒卧在地,面色慘白,氣息奄奄,但是手卻蜿蜒伸向宮門,似乎是想去觸碰那個她再也無法觸碰的身影。
那是她的生身母親,她最愛的阿娘。
崔珣默然片刻,問:“公主……很想念太後麼?”
“嗯。”李楹點了點頭:“三十年了,阿耶不在了,阿娘年紀也大了,我是見不到阿耶了,或者說,等我再見到阿耶時,他也已經轉世了,轉世後,他就不是我的阿耶了,我也不是他的明月珠了,所以我想在阿娘還是我的阿娘的時候,再看一眼她。”
她低着頭,穿着重台履的雙足一下一下往後扣着廊下的石壁:“見了阿娘後,我就再無牽挂了。”
崔珣說道:“太後深居簡出,長住蓬萊殿,而蓬萊殿四處殿門都貼着門神,公主進不去。”
李楹歎了一口氣:“我也知道我進不去,轉世之前,我怕是見不到阿娘了。”
崔珣道:“不會見不到的。”他頓了頓: “隻要太後能出蓬萊殿,公主便會見到她了。”
李楹迷惘,阿娘如今身體不大好,元日的大朝會和上元燈節這兩件大事,她都沒有出蓬萊殿,還有什麼事情能讓她出來?她問:“阿娘如何會出蓬萊殿?”
崔珣沒有答,他隻說:“公主的心願,我會為公主達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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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珣似乎很有把握,但是李楹卻十分忐忑,她目送崔珣入了大明宮,自己獨自等在大明宮外,她實在不知道崔珣會拿什麼說服她阿娘,她想破腦袋都想不出來到底有什麼理由,能讓阿娘願意拖着病體,出蓬萊殿?
她雖想不出來,但是她卻仍然等在宮門外,她莫名相信崔珣,他說他會為她達成心願,那就一定可以。
過了幾個時辰後,那暗绯嶙峋身影終于從大明宮宮門走出,李楹欣喜迎了上去,但是話到嘴邊,卻又不敢問了。
她沒問,崔珣卻主動說了:“明日太後會去法門寺。”
“阿娘去法門寺做什麼?”
崔珣提醒:“公主應是去過法門寺吧?”
李楹想了想,說道:“五歲之時去過。”
她五歲那年,阿耶帶着皇後妃嫔去法門寺禮佛,阿耶和鄭皇後入了佛塔,下發供養佛舍利,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下發供養,形同帝後以身供佛,阿娘不是阿耶的正妻,她沒有資格進入佛塔,于是便帶着她在佛塔外等候。
阿耶和鄭皇後去佛塔去了很長時間,她覺得有些着急,孩童貪玩,阿娘就帶着她在佛塔旁栽菩提樹。
當時那棵菩提樹還隻是一個小幼苗,比她還矮,崔珣道:“我與太後說,永安公主栽的菩提樹,如今已亭亭如蓋,太後不想去看一看嗎?”
他繼續徐徐說道: “太後聽後,哽噎無聲,後定了明日一早,前去法門寺。”
李楹也悄悄紅了眼眶,她喃喃道:“阿娘……”
原來阿娘,真的從來沒有忘記她。
她低下頭,飛快的擦了下眼淚:“這是最後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