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主既起身相迎,衆人都反應過來太子親至,立時紛紛避席跪倒一片。
雖同在長安,龍馭鶴駕又豈是輕易可見?夫人娘子大多久聞東宮風姿,心中暗藏一段向往,如今親眼見駕,惶恐之餘,不禁喜上心田。
成昭掃一眼直直望着自己的百齡,果真還是那個眼珠子不會轉的公孫朏朏。偏頭牽牽嘴角,與長主相讓坐上首席。
長主笑盈盈道:“殿下日理萬機,又忙于治史修典,如何有空來我家中?”
成昭溫聲說:“陛下龍體初愈,不能親幸府上,便叫侄兒前來為姑母賀壽。”
長主有些感動,前番天子寝疾,她入宮探視,一個憔悴,一個伶仃,姊弟相對飲泣。天子道:“阿姊這幾年沉郁,我看在眼中亦感難受,且就生辰熱鬧熱鬧,為我也添一點喜氣。”才有了今日這番盛宴。
便含淚望太子說:“陛下有心了,白日已令黃門送賜,又專程要你走這一趟,他如今身子欠安,還為我如此挂心。”
成昭道:“姑母此言差矣,您與陛下一母同胞,血濃于水,他最是不舍您這位阿姊,今日來前,還再三叮囑侄兒,務要令姑母笑逐顔開。”
獨孤琅笑着接話說:“殿下為了讓您高興,将藏着不肯示人的曲子都拿出來了,阿娘可有獎勵?”
長主睨這個沒輕沒重的兒子一眼,“我有什麼拿得出手的東西能夠獎勵太子?”
成昭眸子輕轉,看到那巴巴兒望着自己的人影兒,“眼下便有一寶,公孫娘子《月出》之詩,還望姑母割愛。”
長主嗔他說:“那豈是我能割愛的?還得看人家公孫娘子,是否舍得叫我借花獻佛?”
百齡自他出現,便有些懵懵的,一時懷疑自己喝多了酒睜眼做夢,一時又被這鮮活的事實給激得不知所措。
歡喜密密麻麻湧上心頭,暗道這緣分如今也太夠了,前不久才見過面,今日又這般偶遇,嘴角幾乎壓不下去,竟把周遭一幹人事忘了個幹淨,隻望着他,滿腦子暈乎乎的陶然。
好在滿座女郎都是如此姿勢,倒并不顯得她如何突兀,猛然間聽到自己的名字,她一激靈,急忙躬身道:“蒙殿下與長主垂青,乃百齡福氣。”
長主便将她詩稿遞至成昭手中,成昭展卷看上面的字迹,骨骼清健,既追魏碑之勢,又兼右軍之秀,渾雅而不失靈動,并非閨閣常用的纖麗簪花體。
想起當年她還隻會一手貓爪印似的拙稚字體,便覺得果然時光匆匆,如今已是淑女風範,文采斐然,草草揮手,就能一舉魁首,真真了不得了,嘴角微微一勾。
百齡悄悄看他,本以為至少會誇自己幾句,卻隻淺淺那麼一笑,就把她的詩稿卷好收入了袖中,心下頓時十分失望。
小時候她做什麼,他一定會誇她兩句,這次她掙了好大的面子,出了好大的風頭,他卻一聲不吭的。
成昭哪解她的心思,隻見原本亮晶晶一雙眼睛,突然濃睫一垂,腮幫子也微微鼓了起來,黯然坐在席上。
心道不妙,卻不知哪裡得罪了這貓兒,略想想便對長主說:“方才隔屏聽公孫娘子之詩,已訝大家風範。方才見其字,骨秀神清,直追我宮中率更令薛公楷字。成昭得此一寶,還要多謝姑母。”
這話自然大有水分,東宮率更令薛道南乃當世書道聖手,放眼整個大虞,誰又敢說自己的字“直追薛公”?但聞太子如此盛贊,令在座者紛紛顧視百齡,這是何等優秀的娘子啊,詩已如此,字還能直追名家,心中暗羨不已。
百齡心底樂開了花,兀要端着矜持道:“殿下謬贊。”
成昭看她小臉繃得平靜,那雙眼睛卻耀如星子,分明已十足開心,便又在心底好笑。想起她幼時讓他梳好了頭,又簪了滿頭的花,做出端莊模樣問,我是不是很美?
想到這般,随手拈起杯子,借以擋住唇邊笑意。
諸女郎見太子儀神儁秀,無人不暗起遐思,但願這位殿下能夠多看自己一眼,然韋三娘此刻卻是渾身如浸冰雪。
自太子出現那一刻,便覺攝魂奪魄,陡生向往,旋即就想起自己方才一番言語,又覺懊悔不已。她怎知道屏風後坐的并非什麼樂人,而是風華如此的太子殿下呢?
不明的委屈與憤怒充斥内心,但見自己雖得了魁首,那位殿下竟一個眼風也沒有掃過自己。她的詩就擺在長主面前,沒有人多看一眼,沒有人讨論一句,擺在那裡仿佛一卷廢紙。聽太子盛贊公孫百齡之詩,又盛贊其字,想來今日之後,自己這個長安第一才女的名号便該易人了,頓時心肺欲煎,一時片刻也不知該如何熬過。
諸女心思紛纭,滿堂風光旖旎,好在太子并未久坐,不片刻便與獨孤琅離席而去,雖留下遺憾無數,卻讓一直緊繃的氛圍又松緩下來。
宴席散後,長主并未約束女郎行迹,隻道今夜宅中不設限,女郎們盡可暢快遊玩。
百齡本就是夜貓子習性,這會兒精神十足,雖因成昭的離開心底暗暗失落,但仰見明月高照,便又心情大好起來,想着去後園步月賞花,定有别樣風情,豈料才走出幾步,就被幾名女郎團團圍住。
其中一佳人長眉杏眼,小臉團團,瞧着十分歡喜和氣,對着百齡行了一個大禮,笑盈盈說:“我代高七娘謝過公孫娘子。”
百齡不解地看着她,那女郎道:“我姓裴,族中行四,家父乃左千牛衛龍武将軍,我家阿嫂便是高家五娘,我與七娘也是手帕之交。方才在後園中聽到有人诽謗七娘,我正想上前理論,就見娘子仗義出言,因此特意代七娘謝過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