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在行宮齋戒損膳,連續七日,而天意未答,仍不見有雨,便聽從群臣谏言,诏令太子成昭與侍中高存真錄京師諸獄囚徒,伸冤理滞,減罪免刑,以順人奉天,早降甘霖。
京中有大理寺、京兆、萬年、長安諸獄,成昭與高存真商議,以長安、萬年二縣多系細民事,為近察民情,欲親往二縣慮囚,便以大理寺、京兆二獄煩高相公。
高存真奉令去了,成昭自己則在翌日卯初便出東宮,往宣陽坊萬年縣廨去,自縣令以下縣中諸官及公人皆肅班迎駕,又簇擁成昭要先入後衙用膳,成昭道免了,又吩咐說:“陛下以京畿無雨憂心,故令我等疏決刑獄,爾等當各安職守,不必因我懈怠。”叫全部散去,隻帶縣令及司刑獄的縣尉上堂審案。
萬年令呂冰陽是侍中呂自牧内侄,為京縣令才幹略顯不足,成昭坐在堂上一見卷宗便有些蹙眉。而開始審案後,諸犯見東宮親臨,誰都不肯放過這等機會,一帶上來就紛紛喊冤,呼天搶地鬧鬧哄哄,叫呂冰陽臉上很不好看。
且縣牢中羁押人犯多為小民百姓,背後或有一段雞零狗碎的雜事,或有一段慘絕人寰的悲劇,叫人忽而煩悶忽而窒郁,又有流氓惡少之徒,油嘴滑舌撒潑打混,吵得人腦仁直炸。因此進度緩慢,叫樊無花在旁都覺得心頭躁氣四溢。
最難捱的卻是堂上的氣味,犯人就在牢房,身上自不免腌臜,帶上來就一股子惡臭撲鼻,沖得人頭昏眼花,如此一輪又一輪,又被高溫一熏蒸,那滋味越發糟污難忍。
樊無花幾次三番胸口翻江倒海,恨不得一把将鼻子擰下來扔得遠遠的才好。但見殿下身姿端正,紋絲不動,專注聆聽每一宗案情,開口詢問,條清理晰,引律判刑,言辭伶俐,竟似毫無影響。又因此番錄囚本為降恩而來,故多有寬宥,那些犯人因此個個對成昭感恩戴德,熱淚盈眶,樊無花看在眼中,心底也不禁暗生驕傲欣喜,萬般難受也都忍了下來。
豈料呂陽冰卻忍不住,坐到午時時分,臉上忽紫忽白,起身躬着身子道一聲“臣有罪”,顧不得失儀就往門邊撲去,外面守着的雜役眼疾手快,迅速捧了痰盂過來,便聞驚天動地一陣嘔聲。
樊無花立馬嫌棄掩了袖子,見殿下面色也泛了白,手卻摸向腰下懸挂的荷包。
那荷包平平無奇,群青色緞面上以銀絲線繡了張小小的蛛網,雖不乏幾分意趣,與平日所佩戴的繡囊相比卻樸素簡陋不知多少,如今卻是殿下愛物,隻因是那位公孫娘子所繡。
呂陽冰回來後,千死萬死地告罪一番,成昭并未加以責備,反令樊無花賜縣令縣尉、衙役公人,乃至堂下待審囚犯藥與水。
當日回宮已近三更,成昭疲憊不堪,草草洗漱便睡。
次日依舊不足卯時便起身,更衣畢,樊無花見他又往榻上枕邊取那隻荷包,便想起昨日腌臜那番腌臜情形,頓感惱火心疼,說:“臣尋思今日在荷包裡裝上些香料,不堪時候拿出來嗅一嗅,免得殿下尊鼻遭罪。”
成昭卻睨他一眼,“多事。”手指愛惜摩挲上面銀絲蛛網,又将荷包放在鼻下輕嗅,淡淡幽香襲人,他不禁輕輕一笑,摸了摸自己的嘴角,随後轉身斥問,“知道什麼叫‘惡紫奪朱’嗎?”
樊無花顯然并無領悟,見他将荷包依舊系在腰間,又操心說:“臣見殿下近來常摸嘴角,莫非上了火,倒不如傳藥藏郎速速過來看看再走。”
成昭已對他失望透頂,斥一句“多嘴”,便轉出屏風匆匆用膳去了。
在萬年縣整整耗費三日,才将案件全數過了一遍,呂陽冰自知多有失職處,深自不安,連連請罪,成昭卻和顔悅色,“而今事繁,穩定京師還要托賴明府操勞。”竟無片語譴責,而他自己何等神煩身勞,卻隻有樊無花知曉。
此後又馬不停蹄至長安縣錄囚,幸而與萬年縣風氣大有不同,一切井井有條,案宗呈遞上來時,皆按輕重緩解分門别類,一目了然。成昭随手一翻,但見案情記錄詳略得當,量刑輕重皆合法度,不禁耳目一新,對長安令微笑稱贊。
這長安縣令盧昇是新官上任,因上任縣尉何為庸受裴氏母子賄賂歪曲實情被捕,縣令也失查被貶,盧昇方自下縣遷京縣不過月餘,忙道:“臣不敢居功,皆是程縣尉功勞。”
成昭這才看向他身旁的程迩。
程迩緩緩擡頭,這也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看清公孫弘心血灌注視若珍寶的少主,誠然燦若朝陽之姿,那雙清如明空碧水的眼睛令人一望慚穢,那一刻心中濃濃泛起了嫉妒。
他聽到太子很輕的笑了一聲,聲若流泉濺玉,“是個幹員……先生曾說,‘可惜了’,本宮希望你記着這句話,引以為戒。”
程迩心中滋味千般,咬緊牙關道一聲“是”,便退回縣令身後。
此番吸取在萬年縣的教訓,近午時時,成昭命歇息半個時辰,盧昇将他送至後衙便退了出去。房中皆是東宮随行而來的侍從,才坐在榻上,便有小黃門遞了帕子上來,成昭接過來往臉上一搭,冰涼涼稍感舒緩,忽然聞到一股熟悉幽香,急忙将帕子從臉上揭下,果然見面前小黃門擡頭,露一張笑盈盈的美麗小臉。
他驚喜地一把捉了她的手,“你為何在此?”
百齡笑道:“我一早就蒙混在殿下随駕中,叫小花不要告訴你,免得叫你分神。”她回首看一眼身後,樊無花已領諸侍從退了出去,房門此刻已經阖上,才輕輕靠成昭坐下,伸手摸摸他的臉頰。
“我聽說皇太子近來錄囚,每日披星戴月曉出晚歸,長安百姓都說,蒼天有眼,見殿下精誠如此,便該早降甘霖。我放心不下,就悄悄溜了出來,這回卻是學的阿娘梨花越牆呢。”
成昭不由笑了,“那我也該學侍郎,做一首貓兒翻牆詩。”
百齡臉上微微一紅,端詳他氣色,手在他臉上摩挲着,“累麼?”
“累。”
“那你且先松手,我有好東西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