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綏到底還是心軟了，此外，他也擔心夷微遊蕩在外可能會傷及生人。他将久無人住的側卧打掃出來，換上全新的床上四件套，留給夷微休息。

“這裡以後就是你的房間了。”他帶上了房門，“我在主卧，有事叫我。”

折騰了一整晚，再加上驅動金光咒、畫北帝符，甯綏感覺自己本就被工作壓榨得所剩無幾的精力已經完全透支。雖然他現在心事重重，但還是拉不住逐漸沉入深淵的意識，最終兩眼一閉，墜入夢鄉。

但入夢後的景象卻令他心下一沉。

空茫的黑霧鋪天蓋地，甯綏身處其中，猶如溺水一般，幾近窒息。而他仿佛就是黑霧的源頭，卻手腳都動彈不得，隻有穿心般的劇痛在蔓延。耳邊風聲呼嘯，夾雜着無數人凄厲的哭嚎。他聽不懂那些人的話，但腦海中的聲音回蕩着：

“苦——苦——苦！”

而哭嚎聲似乎更激起了自己無端的殺意，從胸口噴湧出更多的黑霧，将視野中所見的人盡數吞噬。即便知道這是在夢裡，他也不認識其中的任何一個人，心底的悲恸卻無比真實。他無法控制自己的行為，隻能放任自己收割更多人的性命。

直到一道白光劈開漫天的混沌，黑霧如敗軍般迅速退卻。甯綏向天上望去，那竟是一柄長劍，直向着自己的脖頸刺來。甯綏随即驚醒，猛然坐起身，身上大汗淋漓，眼角還含着淚。

“……又是這個夢。”

他被那神像洩出的黑霧魇住時，所見的也是夢裡的景象。

可以說，自八歲那年的車禍後，他便一直被這夢魇糾纏，不得安甯。那一年他突發高燒，皮膚潰爛，父母走遍各大醫院都找不到醫治的辦法，因此懷疑是沾上了什麼不幹淨的東西。聽聞麻姑山北帝派的丹啟道長鄧向松法術高超，遂開車帶他上山，求來符水服下，休養一月後病情才有所好轉。

可就在一家人歡歡喜喜地駕車回家時，天降大雨把他們困在了山上，父親不願再打擾鄧向松，執意要盡早下山，不成想輪胎打滑，車子意外落入湖中。等到甯綏再度醒來，陪在身邊的是察覺事有蹊跷追下山來的鄧向松，父母早已撒手人寰。

“小綏，你跟我走吧，從今以後，我就是你的師父。”鄧向松對他說。彼時同樣年幼的師兄鄧若淳伸手摸了摸甯綏的頭發，小大人也似地問他：

“還痛不痛啊？”

身體和以前夢醒時一樣難受，頭昏腦脹。打開手機，淩晨兩點半，還有休息的時間。手機屏幕反射出一道光亮，那是他額頭浮現出的白色印記，同樣是發病的症狀之一。

讀書時每天起早貪黑，來不及等印記消退，他就會找班上化妝的女同學借來粉底液暫且遮上。

手機解鎖後的界面停留在相冊，他滑動屏幕，研究起拍的那些照片來。

那具被削成人棍的孩童屍體，是從哪裡來的呢？黑色神像想必已經被警方帶走。在他有限的見識裡，确實找不到與神像形象類似的神祇，會是什麼人在供奉這樣一尊看上去就令人背脊發涼的神明呢？

外面起風了，甯綏關閉手機下床去，站在窗邊眺望天色。雖然身處高層，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樓下那個移動着的白色的影子。

是夷微。

那支紅色長槍仍然在他手上，槍身跳躍着明亮的光焰。夷微一步一停向前緩步走去，好似個盯上了獵物的獵人，随後他轉了個槍花，把槍直直擲出。

下一刻，仿佛有尖銳的嚎叫貫穿耳膜，又仿佛隻是幻覺。

殺完收工。夷微拍了拍手，似乎覺察到來自高樓上的注視。他張望了一番，把目光定格在甯綏的窗前，激動地朝這邊揮動雙臂。

“看來還是不疼。”甯綏搖搖頭。

這大概是甯綏大半個月以來睡得最安穩的一晚，原因不明。睡眼惺忪地打開卧室門，他差點被腳邊半人高的東西絆個跟頭。

艱難地掙開眼皮，看清了攔住自己的是什麼，甯綏驚異地問：

“不是讓你去卧室休息嗎？”

“我放心不下你。”夷微盤腿坐在地上，手裡捧着一本書。

“我是睡覺去了，又不是跳窗戶跑了，有什麼放心不下的？”甯綏哭笑不得，“看的什麼？”

“唔……《規範刑法學》，說實話，看不太懂。”

“嗐，我研究了十年刑法，有的部分照樣看不懂。”

甯綏哈欠連天地走進衛生間洗漱，又簡單收拾了一下房間。夷微也沒了看書的興緻，目光執拗地追着他走來走去的身影。

“你要出門了嗎？”

“該去上班啦。”甯綏系上領帶，“早的話下午五點半下班，晚的話淩晨才能回來。你可以自便，别進那邊的儲藏間就行，裡面供着一尊北帝像。”

他剛把車鑰匙攥在手裡準備出門，夷微又叫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