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想睡,就越睡不着。”
夷微順從地收緊了臂彎,像哄孩子一樣輕拍着甯綏的身體:“害怕嗎?”
“沒有,隻是有一點焦慮,擔心自己辦不好。”
“放輕松,我在這裡。”夷微伸手蓋住了他的眼睛,“我在識海裡給你唱首歌吧。”
“你不是說非必要不要神識傳音麼?”
“現在就很有必要。”夷微低低一笑,輕柔的歌聲在甯綏腦中響起。
“葛蘩蓁蓁,若木萋萋。”
“有彼倉庚,同枝相依。”
“有些熟悉……”甯綏呓語着,“……在哪裡聽過呢?”
夷微沒有答話,隻是自顧自地歌唱。聲音婉轉悠揚,低吟淺唱間,撫平了甯綏的不安。夷微分辨着他的呼吸聲,确認已經平穩後,在他額頭落下一個吻,卻又難以自制地一直向下,輕啄他的唇:
“睡吧,夢裡相見。”
甯綏的睫毛微微翕動。
如同人之初生,脫離羊水的浸潤第一次接觸嶄新的世界,甯綏再次恢複意識時,身處的是一片茫茫然不見邊際的水域。洶湧的水流沒有灌滿他的耳道鼻腔,反而将他向岸邊推去。
這是……成了?
他手腳并用爬上岸,翻過身大口喘着粗氣,忽然想起夷微還沒現身,慌忙起身四處尋找。
“在這裡。”
夷微從水流邊的大榕樹上一躍而下,走到近前,坐在他身側,扯着衣袖幫他擦拭去臉上的水滴。
甯綏憨憨一笑:“進入别人的夢,有點好玩。”
“啧,還是玩點别的吧。”夷微假嗔道,随即喚出焚枝,“密林深處有東西,小心一點。”
夢境的長夜中沒有月亮,四野聽不見除潺潺流水以外的聲響,竟是半點生氣也無。甯綏鼻翼抽了抽,再次感受到了那股腥臭氣,愈向深處行進,腥臭便愈濃重。他實在忍受不了,擡起夷微的手捂住口鼻。
夷微:“你自己沒有手嗎?”
穿過榕樹密密麻麻的樹根,枝葉掩映的是一處古樸的村落。甯綏拔劍砍去擋路的雜枝,再擡眼時,面前出現幾個正在嬉戲的小孩子。他們似乎看不見兩個不請自來的不速之客,從二人身側跑過,都未曾瞥視一眼。
“不像是老教授的記憶。”甯綏思索道。
孩子們手拉手雀躍着,用稚嫩的聲音唱道:
“連蜷兮九首,皓昭兮鳳皇。”
“渺綽綽兮蔽日,影翙翙兮既降。”
就在幾個孩子徹底遠離他們視野後,眼前的景象驟然崩塌,夷微下意識将甯綏護在身後。鋪天蓋地的氣浪摧毀了沿途的一切,甯綏扶着夷微的腰,勉強立住身子,擡頭向天上望去,一紅一白兩個影子高懸于空,二人神色漠然,近乎瘋狂地屠殺着地面奔逃的人群。
“是祈和瞽!”
一名婦人抱着孩子慌不擇路地逃竄,卻被另一名年輕女子撲倒在地,她回身查看,那年輕女子的脊背已被一道從天而降的銀刃穿透,汩汩鮮血從傷口中冒出,浸透了衣衫。婦人懷中的孩子被慘象吓得大哭,引來祈和瞽的目光。
“良弼,不要!”婦人忙死死捂住他的嘴。她顧不上重傷瀕死的年輕女子,抱起孩子便繼續奔跑。
甯綏大為震驚:“竟然是鬥良弼的記憶?!”
“或許,他是想用自己的記憶困住教授,将其同化。”
夷微蹙了蹙眉,向空中擲出長槍,焚枝幻化為浴火的鳥形,一聲長嘯之後,沖散了祈和瞽的幻影,四下複又回歸寂靜。
“我聽他們提起過,鬥良弼的族人背叛了鈎皇,因而被祈和瞽屠殺。”
“看起來皺皺巴巴的兩個人,下手還真狠。”夷微冷哼一聲。
畫面一轉,他們又置身于鄢山中那座地下洞窟。一名少年推開壓在頭上的屍首,從小山一般的屍堆裡爬出來,坐在角落中瑟瑟發抖。在屍堆的最底層,一隻滿是血迹的手顫了顫,艱難伸向少年。
“娘,娘……”少年撲上去抓住那隻手,強壓着喉間的哭聲,“你撐住!兒救你出來!”
可那隻手隻是不甘地抓撓着地面,随後一松,再無動作。
“我們看見的白骨,都是這些年來,祈和瞽追殺的鬥氏族人。鬥良弼命大,幸存下來,踩着族人的屍骸,爬出了洞窟。”
“所以,他一直在找機會向那兩人複仇?”夷微問。
“也許是吧,可千不該萬不該把無辜的人牽扯進來。”甯綏不忍再看。他祭出昭暝,口中念咒,驅散了這處幻影。
“走吧,看看下一幕又是什麼。”
而在夢境之外,中年女人端坐在丈夫的床邊,目光呆滞,望着房門上方密布的釘子出神。
半晌,她四肢如同過電一般顫抖,而後開始不受控制地扭曲、彎折,仿佛是有什麼看不見的存在在同她争奪這具身體的主導權。她背脊一挺,顫巍巍地起身,從衣櫃中取出一根麻繩來。
床上的宋勇仍然沉在夢中,中年女人将繩圈一端挂在床鋪前方的木欄上,另一端勒住丈夫的下颌。宋勇開始本能地掙紮,中年女人按住他的手腳,聲音嘶啞地笑着:
“礙眼的東西,和他一起去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