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娅沒說話。
而沉默就是最大的答案。
過了不知道多久,梅娅才伸出纖細的手臂握了一下裡德爾的手。裡德爾本來就是天生手腳冰涼,被梅娅摸的時候才知道什麼叫做冰冷。
她力氣很輕,靠在床上側過一點腦袋看着裡德爾。
“不恨哥哥。”她輕聲說,臉上混雜在一起的水漬看着讓人心煩氣亂。
“但是哥哥。”
她說。
“我真的有點失望。”
失望。
誰來告訴他,這種心頭一跳的感覺叫什麼。
裡德爾噌地站了起來,呼吸急促,他感到自己在發火,有某種東西像初生的火焰,在他的心裡一路沸騰燃燒,徑直地沖入他的腦海,停下來,停下來,他隻能想到這三個字。
從小到大他讓很多人失望過——科爾夫人、孤兒院的孩子、義工……可是他的心太淡漠,那些寫滿了失望的眼睛不能讓他駐足片刻。
唯獨梅娅,不行。
怒氣席卷着他,他幾乎要用盡全身力氣才能讓自己不動手毀壞東西。
從出生到現在,從最受喜歡的漂亮孩子到偏僻房間裡的“怪胎”,縱貫短暫人生的所有時間和經曆,他找不到一個沒有梅娅的瞬間。
每一個瞬間,分分秒秒,他敢于做出一切選擇而不感到孤獨。
都是因為他知道,身後,梅娅堅定地托舉,堅定地注視着他。
梅娅會死,這不是最可怕的事情。
他差點踉跄地摔在地上,想到。
梅娅會對他失望。
這才是他最憤怒的事情。
裡德爾蹲在梅娅的窗前,她所有的力氣似乎都在剛剛那場大亂鬥中用完了,半閉着眼虛浮地看着裡德爾。
“哥哥。”
裡德爾沒答話,安撫性地握了一下她的手。
她伸出一隻手,手心攤開向上,淺淡的掌紋露了出來,裡德爾沒懂她的意思,直到她輕聲說:“糖。”
“我想吃一顆糖。”
裡德爾忽然着急起來,從偷兔子開始,他就有些忽視梅娅的願望。已經全然忘記了她的第三個願望要吃糖。他原本是打算在懲戒完比利以後再去讨要糖,但是現在,他把這件事忘得一幹二淨。
“你等一下——我很快就回來。”他匆匆起身,頭一直執拗地回望梅娅的方向。
她眼神一直盯着前方的某個地方,沒有往裡德爾那裡看一眼。
糖——平時的糖都是在誰那裡來着?
他暈頭轉向的蒼蠅一樣一路飛馳,三步并作兩步地跑下樓梯,路過他的所有人無不露出了然的表情。
他想起來了。
是一個新來的老師,喜歡梅娅,會給她獎勵糖果。
她已經走了。她本來就是來孤兒院做志願者,現在已經離開孤兒院了。
他停住步子,想起來一些模糊的面孔,偷、搶、買、求……所有的方法依次在他的腦子裡閃過,所有的記憶輪番浮現——直到停在一個瞬間。
馬上就是他的生日了。
梅娅說,在他喜歡一個人呆着的地方,有他的生日禮物。
裡德爾掉頭就跑,巨大的恐慌和不敢相信讓他越跑越快,直到他跨過一切,那堵熟悉的斷牆前,他常常一個人坐着的石頭上,端端正正地擺着一顆紅色紙片包裹的糖。
梅娅蜷縮了一下手指,感到呼吸成了一件越來越困難的事情。
眼前的黑暗像化不開的濃霧,明明還是白天呀。
哥哥還沒有回來。
也許事事都不會是圓滿的,第一次死,這樣不完美也很正常。
她的呼吸像溺水的孩子,掙紮地延續每一秒的喘息。
大門被砰地打開。
她沒有力氣睜開眼睛好好看看他了。
她甚至沒有力氣好好看看他了。
裡德爾氣喘籲籲地将紅色的糖放在了梅娅的手心,他幾乎迫不及待地說:
“我回來了。”
“梅娅——”
她的手虛握了一下,糖從她的指縫中滑落,掉在地闆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那一秒成了慢動作,在裡德爾的眼裡,他一隻手下意識地伸出想接住那顆糖,另一隻手卻顫動了一下,随即緩緩地放在了梅娅的鼻尖下。
她臉上帶着微笑,雙眼緊閉,像睡着了一樣。
隻有裡德爾如墜冰窟。
她停止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