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嬌掰着手指數了數:“聽你這麼說聖人及冠總有五六年,為親王時有妻室也不是什麼奇事。這皇後真輪得上我?”
“國朝規矩,宗室子弟娶妻不易,今上隻怕未必有過妻子。況且他登基堪堪數月,便已離落奔走,便是有什麼莺莺燕燕,也都抛在了路上。”
沈大娘此話一出,韓嬌心頭便一塊大石落地:“那我便沒什麼好愁的了。”
“可--”沈大娘欲言又止。
韓存用兒女不少,從小看到大的女兒卻唯有韓嬌一人。人如其名,她嬌生慣養長大,加之生得極美,哪怕是不睦的族人也不由自主禮讓她三分。長此以往,韓嬌理所當然地覺得,若是她真心誠意地待人好,這天底下就不會有人真的不喜歡她。
壞就壞在韓嬌不懂韓存用救駕實為挾持,當今聖人對韓氏女未必有什麼好印象。可這又不是沈大娘能說出口的話。她隻在韓嬌步履輕快地離開後,與手下知根知底的婢子感歎,韓大人也是心狠,明知中宮之位并非什麼佳處,縱然平日千嬌萬寵,隻因膝下隻有韓嬌一個适齡未嫁的女兒,他便毫不猶豫地将她推進火坑。
這些話韓嬌自然聽不到。
她坐在緣廊下細細回想那日城頭驚鴻一瞥,唇角止不住笑意。她還以為皇帝無上威嚴,自是個須發巨白的老翁。哪想他還那樣年輕,即便旅途勞頓也掩不住風姿動人。
念及此,韓嬌心頭一動。自長安到蜀地,又至河北燕地,看随行之人盡皆狼狽枯槁,也不知聖人是否水土不服,又或沒好好加餐飯。
當機立斷,韓嬌吩咐婢子備下時令腌漬小菜,外加這世道難得的油餅酥酪等小食若幹,以錯金小碟盛了置三重漆盒之中,手捧着往節度府邸守衛最森嚴處而去。
出門之前,韓嬌往銅鏡中照了三次。
韓存用讓出主人廂房以奉聖駕,而這宅邸中便沒有哪條小道是韓嬌不知曉的。從小她就常常取道宅後松林,溜到主屋後錦鯉塘畔的大石堆裡偷聽父兄議事,屢試不爽,從未被人發現過。
主屋正前方确然重重金吾護衛,但背靠幽州城小丘的北側異常清靜。
韓嬌從松林中探頭,左右張望,驚歎于這疏漏。若是有賊子從後山襲來該當如何?她尋思着要找機會與阿耶分說幾句。但她又想,若這裡也布下重重守衛,那她便溜不進來了。這麼來回揣度着,韓嬌靠近主屋緣廊,沒留心,猝不及防便與拐角轉出的一人打了個照面。
“何人!”對方冷聲呵斥,看清韓嬌後愣了一愣。
韓嬌定睛望去,也怔然失語。
對方面如冠玉,長身鶴立,一襲玄衣曳地,未纏幞頭,烏發潦草束起,頸側垂落一縷散發,愈發勾出閑居閉鎖的濁世佳公子意态。不會錯,韓嬌當日在城頭遙遙一瞥驚豔的正是眼前之人。
她随即回過味來,垂頭行禮:“小女韓氏見過聖人。”
“你……便是韓存用之女?”
“是。”
渾似畫中人的當朝聖上聞言,兀地背過身去,帶上拉門前冷冷一句:“冒見天顔乃大不敬。”
韓嬌并未放棄,反而登上緣廊,隔着一道紙門分隔輕聲細語:“不知府中飯菜可合聖人口味?小女攜三兩開胃--”
“滾!”
這一聲低喝駭得韓嬌差點蹦出去。一個熱氣轟地沖上雙頰,她不禁氣得渾身發抖。這輩子她就從沒被什麼人如此冷言冷語地吼過。她不過是一片好心,縱然那人是天子,也不該這般對她。轉念一想,韓嬌又原諒了對方大半。這一路的辛苦并非她所能揣度,也确然是她冒昧了。
“漆盒和吃食留在廊下。請聖人自便。”她退開一步,說話到底還是含了幾分委屈和火氣,盼着對方會和其他人一樣,因為她的一點不高興便軟下聲氣和她好言好語。
隔門也的确嚯地再度開啟。
韓嬌雙眸一亮。她堪堪綻開的笑容下一刻便凝固在面上。
貴為大梁天子的男人打開門,盯她片刻,拂袖将她精心準備的漆盒打翻了。
菜肴餅酪攪在一處,碎屑同渾濁汁液一并從漆盒無力張開的口隙中飛濺。
韓嬌沒被濺到,卻感覺從頭到腳被髒東西潑了個遍。
做出這種事,對方竟然還在笑。他笑起來雙眸熠熠,攝人心魄,可又冷得駭人。
韓嬌雖然不谙世事,卻不蠢笨。即便不清楚其中緣由,到了這個地步,她多少明白過來,眼前這人,當朝聖上、也是她剛定下的未婚夫婿,對她沒有絲毫愛憐,隻有憎惡。
陳侑發完火不知怎麼有些難堪,随即因為這窘迫怒意更甚,一字字如冰珠子,自唇間滾落,砸到韓嬌耳中心頭。他語帶嘲弄地問:
“你是什麼東西?”
熄滅一半的盛怒火焰再度燒旺。韓嬌雙頰如火燒,氣頭上不退反進,跨過一地狼藉直走到陳侑面前,也顧不上什麼禮數尊卑,脆生生地反诘:
“我不是什麼東西。我姓韓,單名一個嬌字。聖人給我記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