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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冬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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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謝卿娘。”

一切吵嚷與怒罵都消散殆盡,望着眼前情形,錦雀怔然片晌,松開了緊攥的手,帶着血絲的雙眼一點點變得黯淡。

原來都是虛假的。

原來隻是為她演的一場戲。

原來一切早已成了如今模樣,

她到底還是什麼都沒能改變。

腳步聲輕響,一道身影徐徐走近她身旁,燕回看着眼前惘然若失的女子,輕聲道:“你做到了,宋蓁。”

眼睫一顫,錦雀倏然擡頭望向眼前人。

自從阿娘去後,已經許久未再有人喚她宋蓁……

蓁蓁,是草木豐茂的意思,阿娘每每笑着喚她,都說希望她能如這桃花谷的野草林木一般自由瘋長。

可她終究沒能自由,反而成為了困于籠中的一隻錦雀。

眼裡沉積的酸澀愈發明顯,仿佛推遲了許多年的悲痛都于此刻盡數傾瀉,一滴又一滴淚落了下來。

錦雀閉上了眼。

“我什麼都沒能做到……”

燕回搖了搖頭,“你救下了自己。”

微彎的脊背輕輕顫抖,錦雀抿緊了唇,話語聲低啞。

“已經太晚了。”

已經太晚了。

一切從十八年前起,就已然晚了一步。

……

那是草木葳蕤的一個春日。

晨光乍洩于山谷,咿呀的啼哭聲于破曉時響起,桃花谷中多了一名名叫宋蓁的女嬰。

宋蓁家中并不富裕,父親宋仁是一名獵戶,隻能靠山吃飯,卻因少時腿受過些傷,手腳不便,每每總是空手而返。

母親宋姜氏是書生之女,讀過幾年詩書,可生來體弱,時常患些小病,為了省下買藥錢便開始自學草本經,閑時也會在山中采些藥材賣與村中人,以補貼家用。

自宋蓁有記憶起,宋仁便總是滿身酒氣,宋姜氏偶爾勸丈夫少喝些酒,便會招來一頓打罵,斥她體弱敗家,還生了個累贅,不似别家娘子争氣。

宋蓁被母親護在懷裡,自縫隙中往外望去,見着面目猙獰的醉漢不斷破口大罵,畏懼的心思如藤蔓般爬滿了她所有思緒,于是低下頭,絲毫不敢吭聲,隻偷偷抓緊了阿娘的衣袖。

日子在一聲又一聲打罵聲中度過,宋蓁漸漸長到了開蒙的年紀。

宋家并無銀錢送她去村中的私塾讀書,宋姜氏便用枯枝代筆,在地上寫下一個又一個字,教宋蓁習字。

而她教的第一個字便是宋蓁的“蓁”。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蓁蓁’便是草木豐茂的意思,阿娘希望你能像這滿山野草一樣自由茂盛。”

宋姜氏說罷,摸着女兒的頭笑了起來。

日光落在那張帶着傷的臉側,為女子溫柔的面容渡上了一層和暖的金邊,叫尚還年幼的少女好似見到了天底下最美的仙子,于是也跟着笑起來。

宋蓁時常覺得,倘若沒有後來發生的事,她與母親相依為命,日子雖然苦了些,卻總還是過得的。

隻是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宋蓁學東西極快,當她長到十歲時,宋姜氏已沒什麼可教的了,但她不忍叫女兒像她一般半途而廢,于是去求了村中唯一的教書先生,用積攢許久的藥材換來了一本經傳。

“明年開春後會有城中的女師前來選生,蓁蓁這般聰慧,定然能過文試,若過了文試,往後便能去沅榆城中修學,阿娘也随你一同去,就再也不必每日前往谷中采藥了。”

宋姜氏說這話時笑得燦爛,仿佛窗邊探出的一支紅梅,令年歲尚幼的宋蓁也生出了些許期盼。

誰知此事被宋仁得知,當即大發雷霆,怒罵她抛頭露面不知廉恥,拿起木凳便砸了過去,宋蓁想要護着母親,卻也被打來的木凳砸暈,等再醒來時,宋仁已不知所蹤,而宋姜氏滿面是血倒在地上。

她将昏迷的母親搬到榻上,擦幹血迹,想要出門去尋一些藥材為母親治傷,而入谷采藥後卻失了方向,眼前隻有一塊高大無比的巨石。

冬日清寒,本就瘦弱的少女被冷風浸染,蜷着身子在巨石下模模糊糊暈了過去,等再醒來時,天色已晚,原本擋在身前的巨石卻不知所蹤,不遠處放着一件大襖與些許吃食。

以為是山神顯靈,宋蓁裹着大襖撐了一夜,卻并未動那些吃食,在天明後便脫下襖子離開壑谷,隻帶着采來的藥材回了家中。

所幸宋姜氏未傷及根本,用過藥後幾日便慢慢好轉,而宋仁見兩人平安無事,卻更是變本加厲,每有不順心便大打出手,幾度将宋姜氏打得不省人事。

直至開春前的最後一個冬日,宋仁又醉酒回家,因白日裡未曾獵到東西心下憋氣,不由分說便拿起石鏟往妻子身上打去。

本就傷病未愈的女子很快昏了過去,而正在酒勁上的人卻餘怒未消,罵罵咧咧了一陣,目光便落到了瑟縮着躲在角落的少女身上。

宋仁身材矮小,十歲的宋蓁已與他一般高,可望着那張面目猙獰的臉,宋蓁卻覺得渾身僵硬,雙腳如被藤蔓緊緊纏繞般動彈不得,絲毫未曾生出反抗的心思。

冷硬的石鏟打來時,她下意識閉上了眼,鼻間仿佛已能嗅到腥濃的血氣,臉色一片蒼白。

下一瞬,悶聲響起,宋蓁卻并未感到絲毫痛楚,隻有一串溫熱的液體如流水般滴落在她臉側。

她茫然地睜開眼,發現眼前一片昏暗,有暗紅的色彩在視野中逐漸蔓延開,模糊了她所有目光。

擋在身前的人慢慢伏倒在她身上,手輕輕握住了她,低弱的話語聲似吐氣般輕響于耳旁。

“蓁蓁……

“跑。”

話音消散,宋姜氏再無聲息地倒了下去。

臉側溫熱一點點變得冰涼,流着血淚的少女呆站許久,緩緩跪倒在地。

屋外風聲喧嘩,将桌角的經傳吹得嘩啦作響,一簇梅花自枝頭凋零,就如此随滿山霜雪葬在了春來前的最後一個冬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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